第一百五十四章 剑鸣匣中,期之以声

把夏云升三人带到流萤院,白胖管家叮嘱几句,便告退而去。

被殷言撵得一路逃窜,那姓李的两师徒大抵也是疲倦的很,跟夏云升客套几句,便各自寻了一个房间进去歇息。

待两人走后,夏云升也挑拣一间房进去,才把门合上,这厮平素一贯的轻佻疲懒荡然无存,脸上露出极为少见的冷峻严肃。

那烧火棍般的杀身刃被他搁在桌上,夏云升以手托腮,看似把注意力放在这口道兵上,实则心思早就不知去哪里神游虚空了。

静坐发呆片刻,他随即释然,等龙门剑斗过后,他就起身赴往永安参加“英杰宴”,无须费那心力去琢磨还未发生的不着边事。

想着,他深觉当务之急还是先梳理换身衣衫,免得让人以为自己堂堂一个人甲“大高手”竟是如此不修边幅。

走出房间,对面也恰好推门而出,四目相对,白衣素洁,柳叶眉下波澜不惊。

夏云升遥遥拱了拱手,转身的刹那,脸上再度变成了往日的轻佻散漫。

五太剑法出世,武相宗师恐怕都难免俗!

……………………………

翌日。

谢流风站在流萤院门前,屈起手指踌躇半响,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虚掩的院门突地打开,一股难以抵御的气劲引得他向前趔趄几步,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肇事人拎着酒葫芦满脸泰然自若,权衡了两人的差距,谢流风果断冲某人“怒目相视”,欲以此举来掩盖自己方才出糗的事实。

李好看:“……”你瞅啥瞅。

谢流风两手叉腰,道:“瞅你咋地!”

眼瞅谢公子这逮谁咬谁的疯狗模样,李好看理智地不与他争辩,自顾自耍起剑来,乍看剑光凌厉颇具几分声势,当然前提忽视他手里拎着的破木剑。

无端发了一通火,谢流风也稍稍冷静了下来,余光扫见姓夏的拿着根“烧火棍”身形迟缓,左划圈右画圆,竟是大声喝彩,口中叫道:“好剑法!”

李好看:“……”这王八羔子!

待夏云升以个软绵无力的剑招为收尾结束这通“老年人剑法”,谢流风立时上前,腆着脸,颇有几分某人风采道:“我观夏大哥剑法凌厉,忽来忽去,变化精微难以捉摸,还不知这剑招的名字?”

虽“瞧不惯”谢流风这般泥腿子,李好看却还是按耐不住心中好奇,一面故作专注地舞剑,一面则悄然竖起耳朵。

但凡江湖上有几分名头的武人,神讯门都能将其连同祖宗十八代的信息给挖掘出来,可这夏云升却是个异类,除了知道他乃巨鹿书院的学生外,只晓得他初入江湖便力挫“冲和剑”汪意,武功绝学一概不知,仿佛从石头缝凭空冒出来般。

把烧火棍似的杀生刃收起,夏云升拿腔作势地沉吟片刻,答道:“此剑法为我五岁所创,重意不重力,易学难精通,但若不惧寒暑夜以继日修炼下去,任你是剑神叶歌若还是什么武相宗师在此剑招下通通都得甘拜下风。”

他把这比起街上卖艺的更为软绵无力的剑法吹嘘得天花乱坠几有“强身健体赛神仙”之功效,尽管谢流风“不学无术”堪为剑神谢家历代之耻,却并非真正的二傻子,便是不信,也不宜出声驳了他面子。

他几次摆出泥腿子的模样,心中自有一番小九九。

表面上谢家仍在神讯门编撰的“江湖通鉴”十二世家里,但谢家青黄不接已是世人公认的事实,仅剩下长女与他这根“独苗”苦苦支撑,其中一个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单单如此也就罢了,自己也非怨天尤人的人,作为谢家硕果仅存的“男丁”,他理该承担起复兴谢家的责任。

可问题偏偏出在“巧妇难为无米而炊”,就算自己肯用心习武,在谢家没落无明师指导的情形下,武功自然是进展缓慢寸步难行。

于是乎他便把主意打到了夏某人身上,纵使法不轻传,自己顺水推舟拜他为师也未尝不可。

他思绪翻涌,正想昧着良心奉承几句,又见夏云升拿起方才挥舞的‘烧火棍’,说道:“正所谓剑为己身,以身驭剑,我手上的这把便是传闻中的“杀生刃”,杀生即杀身,在手持持剑的情形下,便是武相宗师我也有一战之力。”

谢流风:“……”

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才能让他面不改色的管一根瞪大眼睛才能瞧出几分剑样的黑疙瘩叫“杀生刃”。

昨日那睥睨无双的高手形象顷刻崩塌,恍惚间,他突然觉得自己是瞎了狗眼,才会生出拜他为师的念头来。

等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心头思绪,又听姓夏的这厮道:“此剑厉害归厉害,但乍看实在太‘朴实无华’了点,委实有些不匹配我的身份,只可惜我先前的佩剑赠人了。”

先前诸多话语不知如何回应,此时冷不丁到了自己能接话的时候,谢流风当即回道:“我曾祖父有收集天下兵器的嗜好,谢府库中藏剑万千,夏大哥若是不介意的话,大可任意取一把充当佩剑!”

“这如何好意思。”

“还望夏大哥忽要推辞,夏大哥昨日救我一命,怎样的报答都不过分,区区一柄剑又何足挂齿。”

尽管横看竖看都没能从夏云升脸上瞧出有半分推辞意思,可谢流风还是极为郑重道,若说先前的话还掺杂几分别样心思,他此番话便是货真价实的感激。

夏云升昨日救他一命,不管出于何等目的,如他所说,一柄剑真的无足轻重。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瞅谢流风一脸不容争议的神情,夏云升深觉自己实在不好拒绝对方的好意,索性不再坚持,厚着脸皮点了下头:

“带路吧。”

谢流风如释负重地露出一丝笑意,然后回头瞄了眼李好看,道:“李娘娘,你去不?”

李好看愣了下,一个“去”字刚要脱口而出,就被自己悬崖勒马及时咽了回去。

谢公子有些愕然,瞥了眼李好看手上的木剑,半是讥诮半是不解道:“你整日拎着把木剑,莫不是效仿数百年前那位姓温恃以木剑横行天下的前辈?”

李好看眉一挑,道:“巧了,我还真有这打算,没准日后我还能凭着这把木剑,闯出个“木剑游侠”的名号。”

姓李的这厮虽说极为混账,可绝非小肚鸡肠的人,纵然方才有言语不当之处,也不至于因为这点芝麻小事同自己计较起来。

谢流风还欲劝阻,但看见李娘娘脸上那副“狗咬王八无从下嘴”的表情,颇有些气结,干脆利落地走出流萤院。

目送这俩离开后,李好看霎时现出肉痛神情,在这院子里来回踱着步,碎念道:“亏大发了,亏大发了,谢家就算青黄不接早已非谢归楼在时的剑神谢家,可瘦死的骆驼尚且比马大,收藏的兵器必非凡铁。”

身旁幽幽传来一个声音:“剑道的最高境界,便是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成剑,好看你的悟性实在太差了。”

李好看瞪了眼“坐”着说话腰不疼的自家师傅,叉着腰理直气壮道:“我未领悟剑道真谛,所以自然还是要剑的啊!”

“你手上的不就是剑了么?”

瞄了瞄手里这把四尺左右除了有个剑形,连砍柴都没斧子好用的木剑,李好看有些咬牙切齿道:“您老还有脸提这茬,甭以为我不知道这剑是你在我六岁的时候,把隔壁王叔家种的青梅树砍走后,顺手弄出来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年夏天一丝不挂被挂在树上的惨痛回忆。”

虽是以这般切齿痛恨的语调道出,可待长大成人后再回首去想那些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反倒平添了几分缅怀,格外怀念那肆无忌惮的少年时光。

“哈哈。”

她微微眯起眼睛,笑得前俯后仰,恍如正值妙龄。

李好看看过来,竟恍惚觉得自己这一贯不着调的师傅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变化,仔细望去,那容颜分明如自己少年记忆般从未改变。

“好看……你想夺得此次龙门剑斗的‘龙首’么?”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顷刻把他惊得“瞠目结舌。

正当他困惑到底是自家师傅发了高烧,还是他武功早已超神却因鲜少与人动手连自己都不清楚。

浮想联翩之际,她下一瞬的话霎时打断了李好看所有不着边际的幻想。

“假若让你成了龙首,岂不是要全龙门郡的剑客通通羞愧自刎。

李好看:“……”我是不是还得感谢您老“嘴下留情”没把范畴扩大到全天下。

打趣过后,师傅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忽地说道:“好看,我似乎从未教过你什么像样的剑法。”

“如果替你劈柴,挑水,摘梅子也算的话。”

李好看带着几分深闺怨妇的幽怨口气,他自诩天纵奇才,要非摊上这师傅,自己今时今日恐怕早已能与天骄榜上诸天骄分庭抗礼。

她微微眯着眼,抽出挂在腰间的配剑,李好看登时看得有些出神,竟觉得自己这“疯疯癫癫”的师傅身上凭空多了几分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我们这一派重的是‘神’。”

“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她稍稍顿了顿,笑道:“今日我教你的这招,便唤作‘妙万物’。”

……………………………………

“我曾祖父剑法通玄,行走江湖背的都是寻常铁剑,可任谁都不敢轻易小觑。”

“他有个嗜好,喜爱收藏天下兵器,不拘于种类,刀枪剑戟奇门兵器包罗万象,随便从库里拿出来一把,放在外头也是万金难求的神兵利器。”

同他介绍时,谢流风神情透着难以掩饰的自豪,想来这已是谢家为数不多值得称道的一点。

大门虽是紧紧闭合着,可夏云升料定这货既然敢夸下海口,必然不会被这区区铜锁难倒。果不其然,谢流风瞥见四下无人,有些自得的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

“亏我足智多谋,早早把齐叔灌醉拿到了钥匙,夏大哥你稍等片刻,待我找一找钥匙。”

余光扫见夏云升表情怪异,谢流风也未多在意,把钥匙插入门锁里,轻轻扭动,稍感惊愕,不信邪地复又转动几次,仍是无法开门。

“也亏我深谋远虑,早早就料到了你会把齐叔灌醉,因此这兵器库的钥匙老早已被我换了。”

突如其来的声响,顷刻把他三魂惊得只剩七魄,仓促回头,看着再是熟悉不过的人,谢流风扯了扯嘴角,似想挤出个殷勤笑脸,可到了最后,却是露出比吊丧更加难看的笑容。

“姐,姐你怎么来了。”

谢轻云抿了抿嘴,似笑非笑道:“我若是不来,你又是要干些什么。”

许是明白横竖都是一个死字,谢流风干脆破罐子破摔,“姐,可否问下你为何一直不让我进去。”

“要是再扯我年岁太小的缘故我可不干,这理由你没用过百次也有十来次了!”

早在谢轻云来时,夏云升便已见极不妙退后了几步,此时仍是按捺不住心头好奇,不动声色地干出偷听人家里长家里短的无耻勾当来。

大抵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谢轻云兀地怔住,嘴唇翕动,默不吭声。

见她不答,谢流风无端生出些烦躁感,觉得浑身力气都打在了棉花上。

“要知道,我才是谢家唯一的‘独苗’,以后谢家是由我当家做主!而不是你……”

谢流风蓦地闭嘴,怒气上头,说话难免有些“心直口快”,此时醒悟过来,恨不得将方才的自己痛打一顿。

瞥了瞥神色未见变化的谢轻云,他动了动嘴唇,似想开口解释什么,可少年人到底性子倔,拉不下面来道歉,垂头低眉一会儿,灰溜溜地走了。

目送其离去后,谢轻云伫足沉默片会儿,回身朝夏云升施了个万福,歉然道:

“幼弟顽劣,让夏公子见笑了。”

打哈哈说了些“无妨,令弟尚还年少”客套话,而后他不露声色打量眼前之人,这谢家大小姐形貌文雅,应与自己年岁相当,却将发髻盘起,做妇人装束,无端显得成熟几分,不似正值妙龄的少女。

“夏公子昨日救下流风性命,轻云对此甚是感激,让夏公子挑拣兵刃充当佩剑实属应当,只是……”

她顿了一下,拿出一串钥匙开门,夏云升探头朝“藏剑千百”的兵器库瞄了一眼,然后道:“嗯,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谢轻云有些羞赧,随后又恢复从容道:“家父荒诞不经,喜好狎……流连花柳之地,有时也因身无银两的缘故,便将库中剑器贱卖。”

“当然也全非因此事,家父同家母逝去后,彼时流风尚在襁褓之中,不得己才……倒是愧对了谢家先人与曾祖父。”

言语固然佯作轻松,可任谁都能听出轻描淡写的口吻下蕴含的种种艰辛。

夏云升迈过门槛,其目光所及之处虽有着二十来个匣子,里边是否有东西,他便无从得知了。

“剑名‘城府‘,虎丘剑池大剑师池修曾恃此剑横行草原,歼灭吴越凶名远扬的‘九魇门’。”

“此剑唤熹微,所持者为一无名剑客,由铸剑大师萧子安锻就,熹微者天明未亮也,鞘中深藏内敛无锋,一经出鞘必见血光。”

“这是七阳,九鼎剑尊姚长空未入武相前所持配剑……”

谢轻云旁征博引道出一个个剑的来历根源,评头论足如数家珍。

“这里头……”

夏云升手指搭在剑匣下拂了拂不存在灰尘,蓦地开口:“十有八九没有东西吧?”

她话语一滞。

夏某人环顾周遭一圈,这里应当时常有人清理,即便这兵器库已然是“室如悬磬”,却未见到有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灰尘。

“你倒也是用心良苦,只是不知你那弟弟能否明白你此番苦……”

“夏公子。”谢轻云打断,面容平淡,微微欠了欠身,“库里尚还存留几把兵刃,均为外界难求的神兵利器,若不嫌弃的话,公子可从中挑拣一把。”

“这不大好吧。”

他有如此一说,非是良心发现幡然醒悟,而是深感谢家日子已过得如此艰辛,还没被贱卖出去的保不准是什么歪瓜梨枣破铜烂铁。

谢轻云修养自是极好,就算瞧出了夏云升这厮的“真面目”,也未动怒,只是默默打开了一个装有剑器的匣子。

匣中横躺着一口四尺长剑,白银吞口,寒光凛冽,铭刻有两个篆字“知白”。

“江州第一剑士俞正阳配剑。”

她逐一介绍,每打开个匣子,便不厌其详地对夏云升阐述剑器的根源出处,待轮到最后一个剑匣时,突地收回了手。

没等夏云升好奇询问,那木质剑匣蓦地响彻起清越剑鸣,恍若龙虎之吟。

剑鸣匣中,期之以声!

伸手搭在剑匣之上,匣里剑鸣顷刻散去,一口长剑随之腾空而起,四方内尽皆溢满铮然剑气。

看着这口悬空而舒的曳影之剑,谢轻云神色复杂,几次张嘴欲言,而后露出释怀之色:“看来夏公子已选好了配剑。”

夏云升挑了挑眉,将那自己死皮赖脸硬凑过来套近乎的长剑收入袖中,随口道:“这剑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谢轻云噙着温柔笑意,眸中似含缅怀:“此剑名‘寒食’。”

“寒食剑下见清明。”

“分生死。”

PS:久违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