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雨落菩提
“怀清!你听师父跟你说!”
律道子欲追陶怀清,谁知行到半路眼见就要追上,却被一左一右窜出两人拦路。
“阁下是谁?!”律道子十分不悦,语带质问。
那两人并不答话,却听到另一个声音从后方树林传出:“道儿。”
“这个声音!”律道子正感讶异之时,那声音的主人渐渐走进眼帘,是已与他多年未曾谋面的叔公,亦是名列世之金玉榜上的缚命麒麟——苏无虞。
律道子脸色微变:“是你。”
“有话快说,我还要去找我徒弟。”
苏无虞身旁一人闻言不屑道:“原来方才那人是你徒弟,你如今架子是越发大了,写信不回,约你不来,非得我们特地追来。”
另一人手托下巴围着律道子打量了一圈:“潜心修炼二十余年,竟仍保持在八段丙等,道兄修炼的效果不一般哪。”
“挚儿,不可无礼。”苏无虞沉声道。
“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走了。”律道子无意奉陪,拔腿要走。
“道儿,上次尘芳与你所提之事,你考虑的如何了?”苏无虞问道。
律道子不耐烦地撇撇嘴:“我现下还不想打算。”
苏无虞身旁一位年纪长些的老头开口道:“你的话错得离谱,怎是你想不想的事?此乃你身为苏家人的责任,你拖了许多年,已经是十分不孝,还想一错再错不成?”
“是怎的?怎的我就突然又是苏家的人了?我爹到死,你们让他进过苏家的门吗?”
苏无虞道:“不同时,不同局,不能相提并论。”
律道子冷笑一声,几分倦怠,几分哀愁:“你娶得好老婆,真的好,把一个家生生搅散了。你也胳膊肘向外拐,让我奶奶带着我爹,孤儿寡母流离在外挨饿受冻,要不是我奶奶还些本事,我爹怕是早死在外面了,现在跟我说我是苏家的人,你是姓苏吗?啊?苏无虞?”
那老头怒道:“放肆,你胆敢如此对你叔公讲话!”
律道子横眉一指:“干你什么事?你姓步,苏家的事何时轮到你插嘴?!”
见那老头噤声,律道子又言:“现在跟我说苏尘荒不得子,来找我抱一个过继给你们···真是···你们怎有这么厚的脸皮?”
“过去的事,我们确实有亏欠你和你爹,我真心愿意补偿你。你也不忍心让苏家绝后吧?”苏无虞说着往前一步,想要靠近律道子。
“站住,别过来!”律道子条件反应般后退一步:“别再靠近我,你们的味道害我快吐了!”
“你!”其余三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怒目决眦,似乎要把律道子生吞活剥了。
律道子反倒乐了:“回去吧,换步疏琴来求我,或许我会考虑一下,哈哈哈···”
不等苏无虞等人反应,律道子已御起卓绝轻功,瞬间走远。
“看他轻功,不想林萧远还指点了他几招。”苏无虞望着律道子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方才被苏无虞称为挚儿的年轻人道:“我早说过他有古怪,他如今的徒弟是上官维的徒孙,那上官维也与林萧远是旧识。”
老头道:“哼!他以为攀上两个九段,自己翅膀就硬了。”
另一名年轻人道:“我们总不能在上官维的地盘上把他硬绑了回去吧?”
“走吧。我们还有时间。”苏无虞说罢先走一步。
“去哪啊?大姑爷?”步挚紧跟其上。
“去看看道儿的徒弟。”
······
雨,又落雨了。
夏日的某个正午,旁生某地下了一场骤雨。
人群因骤雨消散,又因骤雨重新聚集,空气中的宁静渐渐被嘈杂代替,形形色色的人围在树下躲雨,谈话,甚至生火煮饭。
与众人画风迥异的,是一名静坐于菩提树下的服饰华丽的少年,一直闭目沉思。
在少年心中,除却琉璃雨声,却不闻任何声音。
回首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空,展望前尘,也是一望无际的空。
若没有底线,人愿意在这个世上一退再退,得过且过。
曾在云端的,醉生梦死便好。
曾入泥泞的,自甘堕落即可。
背负宿命的,临阵脱逃便是。
一无是处的,苟延残喘就罢。
血液,失去沸腾的意义便早已凝固。
心脏,失去跳动的价值便早已静止。
所谓高贵的生命承受不住一滴热血的重量。
所谓高洁的灵魂担当不起一份信念的深度。
蹉跎,平庸,等闲,拖磨。
唯一余留给自己单薄生命的一件轰烈的壮事,便是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结束这于世间意义微小,却令至亲悲恸的生命。
人生最痛苦的事之一,是无法放弃。
纵是万分煎熬折磨,却也无法放弃,说什么坚持不懈、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矢志不渝、九死无悔·····
都只是自愿入局,甘被玩弄的安慰话。
思念是绝路,回忆是迷途。
未曾出生的,先入黄土。
未谙世事的,自溺苦海。
心,不经风雨先衰三分。
人,不历沧桑自秋两鬓。
雨滴顺着菩提叶的脉络,流淌,扩散,滴入心间。
······
“小子,穿得不错嘛,身上肯定有不少钱吧,拿出来给爷耍耍。”一群草寇模样的人将树下的少年团团围住。
也不知少年是否听见他们的话,即不见他睁眼,也不见他开口。
草寇领头的大哥心中不禁犯疑:“嘿?难道是聋子?跟你说话听到没有?”
“大哥,跟他费什么话,直接动手就是。”另一名獐头鼠目的人说着从少年腰间猛拽下一个工艺精致的钱袋,喜滋滋地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装着不少银两。
其余草寇见状,纷纷效仿,三下五除二把少年身上看上去值钱的物什玉佩、香扇、银缀统统摘了个精光,衣服上缀着的好看的珠子也尽数被扯去。
然而少年却除了均匀规律的呼吸,始终一动不动,不曾睁眼,不曾开口。
草寇中开始有人小声嘀咕起来:“这人,搞什么玄机?我们不会遇到鬼了吧?”
“大白天的,哪里来的鬼?这就是一傻子,给我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搜干净了!”领头大哥命令道,顺势环顾了一圈四周,才发现不少躲雨的路人都将目光投向这边,不知是为义,还是为财,“你们,看什么看?想吃爷的拳头是不是?”
领头大哥扬扬拳头,怒喝一声,众人连忙撤开视线,纷纷低头“各扫门前雪”。
“放下”。一个突兀的声音传入耳中。
俗话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谁?”领头大哥以为遇到了替那少年出头的麻烦茬子,不想那声音的主人却是沉默多时的少年自己,因一名草寇将手伸向他的怀里,欲将他怀里的那本书拿走。
“嘿,原来你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啊。”领头大哥蹲下身子看着那少年。
那少年睁开眼,却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什么?”领头大哥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得什么玩意?说人话!”
“老大,你怎么又犯轴了?咱费什么话啊,直接动手得了。”那獐头鼠目的人又一次提醒道。
“哦,对!”领头大哥一拍脑袋,“兄弟们,咱直接上手抢就是了,拿来!”
领头大哥双手抓住少年怀中的那本书,准备用力拽出,却被少年一只手按住两腕,动弹不得。
“嘿,你小子力气还不小,兄弟们,给我动手!”
其余草寇得令连忙一拥而上,十余只手围绕着一本书展开了角力。
“唉。”少年轻叹一声,往事悄然涌现心头:
“师父,为什么我把那一百的银铢给他们,他们不但不肯放过我们,反而变本加厉呢?”
那时师父不能回答他。
而今,他能回答当初的自己吗?
少年与那几名草寇僵持了片刻,终究不能敌,只得松手让他们夺去自己怀里的书。
“唉,以我现在的功力,我不是他们的对手。”
“武功秘籍!是我的!”
“书是我的,我先抢到的!”
“明明是我先抢到的!”
···
少年叹了口气,看着那群草寇为一本书而争夺,似乎并不为身上之物的失去而忧伤,而是像思考着某项重大的事情,冷静地分析着局势。
一个声音在少年耳边响起:“如果是我,我会把他们都杀了。”显然其他人并不能听见这个声音。
少年摇摇头:“低端的办法。交给佛莲吧。”
那声音道:“老五啊,咱们才刚见面咧,你就要跟我分开。”
少年微微一笑:“你会想念我吗?”
那声音沉默片刻,接着道:“若有可能,我一定让你回来。”
“可你明明说过没有可能了,是命不可逆,拖延没有意义,我也累了。”
那声音又道:“你有什么心愿?”
少年道:“替我善待佛莲。”
那声音再次沉默了:“你为什么一定要选佛莲?不选其他人?医薄幸说的对但也不全对,你的七情六欲仍是完整的,而佛莲不是完整的你,便不能拥有完整的七情六欲,而且一旦另外两个醒来,会将佛莲的功力分食殆尽。”
“唉,连我都不是完整的我,我能奈何?佛莲最像我,而且,他拥有我的记忆。”
“那我会尽力。”
少年点点头,再次闭眼:“动手吧。”
随即两点光球自虚空没入少年体内,似将他整个灵魂活生生撕扯开来,锁住他体内另一部分灵魂。
少年用手捂住嘴,仍是控制不住地吐出大量鲜血。
那群草寇发现了少年的异样,手上的动作稍微放缓。
“这小子不会要死了吧?”
“要死死远点,别让我们沾了晦气。”
雨还在下,雨滴击打在菩提叶上,竟然发出水晶琉璃般空灵的声音。
“是幻听吗?”少年用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想着。
一道来自天边的清彻梵音在少年的胸膛回荡:“蛇眼佛莲,你可知,你的使命是什么?”
在肉体承受痛苦的折磨之时,少年额上渐渐生出一朵金莲,两眼向上一翻,现出一双金色蛇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