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六章 一生所求
夜幕下,天风城杨家。
一老一少在亭中,相对而坐。
青年是杨家少族长杨临风。
老人是杨家家主的杨兴举。
杨临风虽然没有去过前线,更无半点功勋,但皇甫询已经多次请他担任联军先锋副将,天风城内的大小势力,除了钱家,无不对他殷勤万分。
本该春风得意的杨临风此时却面容悲戚,看着眼前举杯小酌的祖父,凄然道:“就算他入了半步涅槃,可老祖乃是实打实的涅槃境修为,如何对付不了?”
杨兴举笑了笑,瞥了眼杨临风,不说话。
杨临风握紧双拳,指甲陷入掌中,脸色铁青,嘴唇颤抖道:“我知道,我知道,如今杨天坐拥落日城,统御西部六郡,背靠两大涅槃强者,麾下四大军团战力惊人,又两次击退了魔修的中线大军,对三面受敌的天风国至关重要,恐怕连皇甫询和剑云都不愿在这个时候得罪他,那么祖父自然成了给他泄愤的弃子。所以家里的供奉不能调动一人,六位长老全部调往前线,各位宿老不得出禁地半步!爷爷,老祖这是要要拿您的性命来保全家族吗?我杨家千年世家的脸面一点都不要了吗?!”
杨兴举神色平静,放下酒杯,轻声道:“家族颜面再大,也大不过生死存亡的威胁,如你所言,现在的杨天已经有了左右天风国战局的实力,在南北战局皆不利的情况下,若他执意要我杨家不得安生,你觉得谁能救我?这是杨天十几年营造出来的大势,不是处于被动境地的杨家能够抗衡的。这一点,你差他太多了,你要学他的道,不要学我的谋。否则你这辈子到顶也就是另一个我,那爷爷栽培你有何用?你日后如何在更加险恶的环境中,带领族人走出困境?”
“这段时间各方试探拉拢,我一直让你待价而沽,昨夜皇甫询的特使找到你,给你带了一份口头承诺,你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天风国已经完了,你要做好准备,别放不下家里的那些蠢货,该死的去死,该活下来的努力求生,只有这样,杨家才能浴火重生。”
杨临风猛然抬头。
杨兴举笑意淡然,轻声道:“来了。”
杨兴宗从阴影中走来。
杨临风站起身,挡在亭子台阶上,不见杨兴宗有任何动作,修为已达神玄初期的杨临风便横飞了出去,砸入远处的假山中,不知死活。
在杨兴宗落座后,杨兴举在桌上搁了三只酒杯,伸出手指轻轻将一只酒杯推到杨兴宗面前。他坦然笑道:“当年还很好奇你为何会庇佑一座小小的青楼,直到凌霄宗的暗桩浮出水面,才明白过来。这几十年来,我曾针对杨天布置了十六次暗杀,其中三次最值得惋惜,应该是你的手笔吧?”
杨兴宗没有去碰酒杯:“兄弟一场,我等你慢慢喝完这杯断头酒。”
杨兴举仰头喝光杯中烈酒:“既然兄长有杀机却无杀意,又何必故作姿态?”
杨兴宗冷笑道:“真是越老越怕死了!”
杨兴举摇头道:“自踏入修行的那一刻起,我便与天争命,逆天而活,贪生怕死不过人之常情,兄长偏颇了。”
杨兴宗说道:“钱运成、康云山、皇甫惊天这三人,一个借助天云宗守住了钱家基业,一个凭借自身的努力令康家迅速崛起,一个借助皇甫询的支持带领皇室更进一步,而你杨兴举,却靠着杀戮家族嫡系血脉,来维持自己的地位,给你的子孙铺路,更可笑的是,到头来却是把整个家族带进了深渊,没了家族,你那些蝇营狗苟有什么用?我之所以不想杀你,是因为不杀,比杀你更好。”
杨兴宗耻笑道:“你想让杨天亲手杀了我,好消除折磨了他几十年的心魔?”
杨兴宗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我这双手杀人无数,但从未沾过族人的鲜血,你想让它破例,还不够资格!”
杨兴举不为所动,微笑道:“兄长有不杀之恩,小弟铭记于心,这里有句话相劝,以你自断前程换来的修为,杀我不过弹指之间,但想要去钱家论理,可不容易。比起小弟,钱家那位可是怕死太多太多了。我相信那杨天肯定希望他的爷爷好好活着,而不是壮烈的去战死。几十年来,他好不容易找到个真心疼爱他的长辈,兄长这一去,只会让他心魔深种,以后的道路变的更加坎坷……”
“几十年了,你总算说了几句人话,虽然掺杂了不少私心,但值得我喝这杯酒了?”杨兴宗举杯一饮而尽,随手扔了酒杯,起身离开凉亭:“六十年的沉闷郁气,不吐不快啊!”
杨兴举目送对方立刻,很久过后,缩在袖袍颤抖的左手才平复下来。
杨临风捂着胸口踉跄走进凉亭,看到祖父安然无恙,如释重负。
等杨临风坐下,杨兴举站起身来,看着沉寂的夜色,伤感道:“夜幕遮天,风雨欲来,几十年勾心斗角,呕心谋划,全都付之东流,但我不后悔,若是能从来,我还是会杀了杨天宇,并且斩草除根,一个不留,给你留下一个没有内患斗争的家主之位!”
当杨兴举转过身来,手中已经握住了一柄短剑。
杨临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脸色瞬间惨白。
杨兴举望向禁地的位置,低声道:“来的应该是父亲吧?其他人没有这份胆识,敢来拿我的头颅。”
杨兴举收回视线,抛给杨临风一个玉盒,郑重道:“担任先锋副将后,把这个交给皇甫询,等这件事彻底了结,他自会助你登上家主之位。”
杨临风像是接到了一个烫手山芋,坐立不安,眼眶布满血丝,面容扭曲,狰狞可怖。
杨兴举厉声道:“风儿,收起玉盒!起身,接剑!”
杨临风下意识的站起身来,但神色惶恐的后退几步,杨家少族长的风姿全无,像是无助的孩童。
杨兴举向前踏出一步,递出手中的短剑。
杨临风泪流满面,疯狂摇头。
杨兴举老脸涨红,怒其不争道:“不杀了杨兴举,以杨天的狠辣,你如何躲得过这一劫!难道你想让爷爷几十年的谋划,没有半点价值吗?难道你想让家主之位,回到他们那一脉不成?!”
杨临风六神无主,歇斯底里的不断重复道:“爷爷,我不能杀你,爷爷,我不能杀你……”
杨兴举叹了口气,把剑放在桌子上,平静道:“运去英雄不自由,世人皆杀成为枭雄。你不杀我,爷爷就只是个没有半点价值的弃子,就算我多苟活几天,但以后的杨家,就注定再无我的痕迹。”
杨兴举闭上眼睛,轻声道:“风儿,你一定要成为家主,有生之年力压杨天一头,不要让我失望啊。”
杨临风颤颤巍巍握住那柄短剑。
杨兴举猛然睁开双眼,望着钱家方向升起的冲天剑气,深吸了口气,怒吼道:“还不取我头颅!”
杨临风神情痛苦,手起剑落!
当面容冷冽的杨玄子悠悠然走到亭子台阶下,只看到杨临风呆滞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那颗闭目的头颅。
“皇甫询已经答应老夫,杨天入城之时,肖腾和天瑜会同时现身,保我杨家香火不绝,此劫过后,你就是我杨家新任家主!”
平静淡漠的语气,好像死的不是他的儿子。
这一夜,杨兴宗径直杀入钱家。
一人一剑杀尽守卫祖祠的三百侍卫和四位宿老,并重创在涅槃境浸淫百余年的钱家老祖。
这个看似疯魔的老者,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最终,老人临死之前,痴痴望向西方,喃喃道:“我这一生总是顾全大局,求家族兴盛,求大道畅通,求香火永继,结果一事无成,两手空空,满腹悔恨,如今只求做个问心无愧的长辈,给孙子留点福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