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问剑
本以为门后便是刀山火海般的凶险阵势,谁料里边另有洞天,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浩淼清碧的湖泊,可水里头却生了几株蔫了吧唧的莲花,颇有些煞风景;对岸上则有一精巧小筑,瞧上去还颇为雅致。
杜鹏飞算了算自己到对面要的距离,深觉自己的本事实在没法演一出轻功水上漂的本事,果断把外衫脱了,嘴上叼着佩剑,以狗刨式的姿势扑哧扑哧游去。
对岸上坐着一老者,耸拉脑袋,头发花白,模样甚是苍老,穿着身充斥污垢的布衫,依稀能够看清为蓝色。
他瞅了瞅闭目休憩的老人,有些犹豫,谁料这老者未卜先知,枯瘦手指一点屋内,便摆出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阵势继续打盹。
一拱手,杜二少推门而入,里头布置极为简洁,唯有一桌一画一蒲团。
蒲团上盘坐着一男人,掌中托着一茶碗,眸子半阖,面目极为英气。
眼前这身穿深蓝布衫的男子虽是年轻,杜鹏飞却不敢有分毫不敬,躬身行了一礼。
“何为剑?”
正当他琢磨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那男子先一步开腔,语调甚是悠哉缓慢,却直接把杜二少给惊得懵在当场。
先前虽有料到可能会有考较,可杜鹏飞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问题,让一贯自诩“机智”的他都不得不慎重回答。
“晚辈愚钝不知。”
虽考虑过扯些什么“剑乃杀人器,无非是用来杀人的兵刃”,但想来说完这番话后,自己就得成为葬身在这“杀人器”下的亡魂,于是他便十分坦荡地认怂。
“你到诚实。”
男子向他瞥了一眼,细细摩挲着手里头的东西,屈指轻弹,笑道:“看招!”
杜二少万万没料到像对面这样的高人竟会如此“奇葩”,不打招呼地直接向自己这样的无名小卒“呼”来一个暗器。
茶叶尚离自己眉心半寸前,杜鹏飞喉结上下动了动,只觉这户牖紧闭的屋内,竟像是闭合关住了一室的喧嚣剑气。
在他快如一条岸上垂死挣扎的咸鱼死前,年轻男子勾了勾手指,将那茶叶收回放入嘴里,咀嚼几下,不紧不慢道:“我少年时有一朋友,天资横溢惊才绝艳不拘泥于草木竹石,拈花飞叶便即可取人性命,这算是剑道么?”
杜鹏飞平复完紊乱内息后,闻得此言,不假所思道:“自然算!”
年轻剑仙眉梢一挑,袖子朝茶碗一挥,碗中茶水随之腾空而起,刀枪剑戟千变万化,不变的唯有那锋锐无双的冲霄气势。
“既然已至万物皆为伤敌无需兵刃的境界,为何还偏偏算作剑道,不能是刀道、枪道,乃至戟道。”
杜鹏飞一愣,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出剑吧。”他伸了个懒腰,身形松垮坐在蒲团上,道,“怎么着我也算坐镇此地的考官,你也不能光坐这陪我个半截腿快入土的老人家唠嗑。”
“我只出一指,倘若你能让我曲指,便算你赢,省得说我为老不尊以大欺小。”
话音甫落,便见一物砸来,森然剑光紧跟而至,他伸指抵住向面门袭来的剑鞘,顺势往前一递,将长剑严丝缝合收进剑鞘里;随后突觉耳边风声呼啸,竟是杜二少凌空一脚踢来。
没等如意算盘打响,脚踝处就感到一阵酸麻传来,在杜鹏飞脸着地摔了个大马趴,用劲甩出另外一柄长剑,却被男子偏头躲过,照理来讲他应当乘胜追击,可他却伫在原地,满怀笑意望着杜二少。
“你分别在两把剑剑柄缠上丝线,等我上前痛打落水狗时,便将其扯回,我要想毫发无伤,就不得不伸出两指,这样即便挡住了,按我定下的规则却也算败了。”
后脑勺风声呼啸,虽说计谋已被自个识破,可看对方模样,似不打算就此停手。
两剑由丝线牵扯,向自个左右太阳穴砸来,男人转过头,指尖凝练剑气,目光倏地一凝,脸上多了一抹似笑非笑。
轰——
强烈的冲击力把趴地上的杜二少掀飞,刺鼻的硝烟味混杂着浓烟扑面而来,呛得杜鹏飞咳嗽不止,险些没咳出血沫腥子来。
“竟然把火弹跟剑缠在一块,亏你想得出来,你何时动的手脚,连我也没发觉。”
屋内兀地狂风大作,烟雾消弭散去,男人迈步而出,掸了掸有些焦黑的蓝布衫,语气说不清是赞赏还是怎么道:“若是寻常跟你同一境界的人,恐怕早被这招阴得去见阎王爷了吧。”
望着仿佛没事人的男人,杜二少极为光棍,立即认怂使出一记猛虎落地跪拜式,腆着脸道:“晚辈这些微末伎俩,自是伤不到前辈分毫的!”
似听出了杜二少的弦外之音,他呵呵一笑:“你这口气,莫不是讥讽老夫仗着修为高些,欺负后生晚辈。”
杜鹏飞摇了摇头,道:“晚辈并非此意,我费解的是前辈如何用六窍境界毫发无损挡住方才那一轮火弹。”
“出剑。”
不等他完全说完,杜鹏飞不出所料的抢先发难,以指作剑,使出天鹏九剑其中一式刺向男人双眼。
在离男子双眼仅剩半寸时,他手腕脉门被轻轻一点,无形气劲立时蔓延手臂,右手下垂,而后杜鹏飞便瞥见蓝布衫男子单指点出,形神韵味皆与杜二少方才所使别无二致。
杜鹏飞赶忙抬起左手作势要挡,虽显仓促,还是勉勉强强架住这记要向双眼戳去的剑指,没等他喜形于色,自个胸口便遭受一指,劲道之大,直接把他打得轱辘辘向后滚了几圈。
“出招就一个字。”
“笨。”
蓝布衫男人眼里露出一丝嫌弃,慢吞吞道:“你以指作剑,把剑法融入指中虽然不错,却太过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剑只有一把,出一剑对!可你分明有十根手指却仍是只出一招……啧啧啧,我同你讲解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
杜鹏飞神情若有所思,双手拢指作剑,一齐点出,可还没打中对方,招式无来由地失了章法,比起方才更为不如。
蓝布衫男人左掌翻转打出,右手贴肘斜引伸出,两掌合拢间,恰似一朵莲花徐徐绽放,片片莲叶如若剑气,顷刻激射而出。
杜二少不出意外地被再度打翻在地,本来就因爆炸临近破损的衣衫彻底作废,仅能遮住敏感部位,估摸着就比光膀子好些。
“前辈你这可是作弊!方才您老可是亲口定下了只用一指,现在倒好,连两只手都使上了,未免太过欺负人了吧!”
没理会他的聒噪嚷嚷,蓝布衫男人略作沉思,回想杜鹏飞适才戛然而止毫无章法的一击,嘴边突然往上翘了翘。
“还有您老使的分明是掌法,怎么无端端有几分剑意生出!”
“老夫剑意藏心中,吐纳皆剑气,吃饭饮酒喝茶都可剑,以掌法的套路使出剑法又怎么了?”
收摄心思,蓝布衫男人拎起幸免于难的茶壶往嘴里直灌,片刻翻了个白眼,道:“老夫且问你会使几门剑法,有关拔剑出剑的手法又晓得几样。”
顿了顿,他又道:“老夫年轻时,光握剑手法便琢磨出了数以千种,诸如招架身位亦是多如牛毛,更遑论拔剑对敌的剑法。”
“晚辈资质愚钝,当然没法与前辈相提并论。”杜鹏飞突然大变脸,神情正经的简直有些不像他,“只要将几门剑法钻研透彻,仗之横行天下何尝不可!”
杜二少悟性虽不算差,却也跟那些资质横溢根骨奇佳的天纵之才不搭界,值得称道的,便只有一“勤”了。
重新握起那十年未练的长剑时,这把“天鹏”便未离身,五冬六夏抱雪迎阳,虽然有些夸张了,每逢深夜,却也是抱剑而眠。
男子极为不雅地把无名指插进鼻孔,道:“说的尽是屁话,试想一人要是能做到百门剑法皆使的返璞归真的境界,岂不远比只晓两三门剑法的人强,以你的剑道造诣说这些话委实狂妄自大了些。”
“这些话还是等你用那几门剑法无敌天下时再跟我说吧。不过看你这悟性,这辈子十有八九是不成了。”
方才被掀飞的剧痛涌来,杜鹏飞强忍着龇牙咧嘴,不卑不亢道:“听前辈的话,我虽剑艺不精,却也马马虎虎算得上剑道咯?”
他把鼻孔里挖出来的一坨曲指弹飞,往身上蓝布衫随便一擦,道:“你算个屁!”
得益于从小琅琊杜家的一番经历,自个就是一地上淤泥随意践踩,旁人的冷眼嘲讽讥笑辱骂,他老早就不当回事。
但……就是泥巴被人随意揉捏也会生出几分火气。
杜鹏飞倚着门边起身,把那屋内唯一的桌子挪过来,抬脚就搁在上面,说道:“剑道真谛如此高深莫测的问题,我答不上来,何为剑道,晚辈倒是能跟前辈讨论一二。”
约莫着是本性毕露的缘故,此刻的蓝布衫男人早已没了方才的剑仙气度,就一市井地痞无赖,翻着白眼道:“你说。”
杜二少眉梢一挑,身子前倾,右臂环圈过腿,下巴垫在膝盖上,口气带着几分桀骜几分不驯:
“老子的道就是剑道!”
“用刀也好,扔火弹使暗器也罢,老子说我使的是剑便是剑,旁人言语同我何干!”
“前辈你又算个……什么!”
说罢,杜鹏飞下意思把手指伸进鼻孔里,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吃了熊心豹子胆般朝前方屈指一弹……自然是没弹到的。
良久,有贼心却无那贼胆的杜二少躬身抱拳,面色平静,转身便走,颇有几分事了拂衣去的潇洒从容,只是极目远眺,便能瞧清这个怂货的衣衫背后早已湿透。
被“胆大包天”杜二少指着鼻子痛骂一顿的男子无动于衷,脸上竟无半点神情变化,眼眸微垂,推开门走出屋内,再开口时,嗓音竟似垂暮老人般嘶哑低沉:
“好胆量……”
男人朝上伸了个懒腰,对着倚在门边的老头喊道:“上次来也姓杜的那小子,剑道造诣虽是不凡,性子一板一眼,太过枯燥乏味了点,相较起来还是这次来的这小子符合老夫口味,嘿,该骂便骂,说敢说言想言之事,方显我辈中人风范!”
以他久经岁月砥砺剑道铸就的心境,杜二少方才的话语对他而言,全然无关痛痒,如同过眼云烟未能掀起半点波澜。
休憩打盹的老头缓缓睁开眼睛,眸子浑浊,面容枯槁,仿佛只差半条腿就能入土去地底下跟牛头马面来个三缺一了。
“既然他那么合你性子,那你岂有不指点一二的道理?”
“送个屁!”男人接过话,“世上那么多人合我性子,难不成我要一个个费心指点过去,你简直是在说笑。”
“不过说起来,那小子虽说剑法造诣差了了些,心性这一方面着实惊人,晓得藏拙,方才将我痛斥一顿的举止,更是大大超出我的预料。”
一位剑法出神入化的宗师高手隐世埋名,枯坐此地百余载,想来不是仇家势力太大就是有什么苦衷难言之隐,牵扯太多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当年咱要是也有这般心思,兴许后来的处境也不至于那般凄惨。”
手指极富节奏韵律地敲打膝盖,许是日头太烈的缘故,老头抬起手,透过指间缝隙注视着天上那颗太阳。
“是到该走的时候。”
“早该如此。”许是早已料到,男人脸上没有半点惊讶,眯缝着眼,与老人一同抬头望天。
“再不走,可就没时间咯。”
蓝布衫男人放声大笑,竖起指头对天空狠狠一指,身形蓦地飘渺虚幻。
注视着男人如一缕青烟般消弭世间,老头放下手掌,伛偻着起身,腰背渐渐挺直,双眉斜飞入鬓,满头白发顷刻变作三千青丝,犹如墨染。
恰似当年少年意气仗剑江湖而行。
便在这时,他忽地看见湖泊对岸一白衫少年,提刀配剑,每步踏出皆有朵朵黑莲绽放。
兴致上头,蓝布衫男人拔剑出鞘,剑尖虚指向飘然而至的白衫少年郎,气焰张扬得不可一世,只听他道:“在下剑门五剑之问剑陆问生,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白衫少年闻言,微微一笑,脸不红心不跳道:“在下剑逆青冥刀斩九幽‘刀剑双绝’夏云升,请兄台指教。”
力压群龙者号龙首,剑冠天下者称剑魁。
龙门剑斗三百余载,历届俱是天骄云集群英荟萃,能称剑魁者寥寥,不过五人。
今日过后……估摸着是得再添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