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反思

“那个所谓的‘秘境’到底是怎么一会儿事,老夫可不记得巨鹿书院里头有这么一个玩意儿?”

云雾山巅,张清圣背负双手,同陈修竹并肩而立,狂风呼啸拂动衣袍猎猎作响,语调一如既往般地懒散随意。

“你不清楚实属正常,老师仅将此事告知于大师兄,三师兄及我三人而已,倘若二师兄你知道的话,才是出乎我的意料。”

白衣素洁如若九天之云垂落,陈修竹蓦然立定云海之间,墨色长发垂及肩头,面容秀气恍若女子,直叫人怀疑是否为画卷中走出的谪仙人。

“再且就算清楚了又能如何,你对这世间至理越是了解则越是有身陨道消的风险,就譬如我从老师那里得知了此事,已然折损了约莫数百年的寿元,委实亏大了。”

张清圣稍稍扯了扯嘴角,回道:“五师弟你这装神棍的本事当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忽悠旁人的话语简直信手拈来。”

陈修竹一笑置之,悠然答道:“我只能告诉你那个所谓的‘秘境’乃老师他以大神通截取部分时间长河的碎片所铸,且里面还有着你难以想象的存在。”

张清圣稍作沉默,转而眺望远方,随意般道:“说起来那个假扮成长河宗的大漠帮弟子怎样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傻蛋应该也跟武道大宗的嫡传弟子们进去了。”

“若没出现意外的话,此人现今应当已被夏云升给斩杀。”

张清圣眼神狐疑,直言道:“该不会是你将这大漠帮傻蛋的身份告诉给姓夏的那小子吧?”

陈修竹噙着云淡风轻的笑容,说道:“倒是被二师兄你猜中了一次。”

张清圣脸皮狠狠抽了抽,只觉心里头升起难以言喻的吐槽欲念,不吐不快。

“只是那大漠帮的‘狂徒’燕十三未曾亲自登门上来,倒是颇为出乎我的意料,虽说我与这个新晋武相的大宗师素未蒙面,可能够按捺下‘灭门之恨’不动,足以证实了他并非传闻中的蛮横霸道。”陈修竹笑意莫名,缓缓说道。

“会叫得狗不咬人,如若这‘狂徒’燕十三当真是个心无城府的莽夫,岂能以新晋武相之身将花间派的无暇公子拉下武榜。”张清圣缓缓说道。

陈修竹微微颔首,洒然一笑,状似随意道:“觉得那夏云升如何?”

张清圣略作沉吟,回道:“你若是问我性情如何,那姓夏的小子表面上似乎对世间万物漠不关心,全无半点少年人该有的蓬勃朝气,面对他人挑衅无动于衷,死气沉沉瞅着反倒跟看破红尘的智者似的。可骨子里……啧啧啧,大概跟几十年前的老夫一般,压根视这世间英雄豪杰如无物,嚣张猖狂的很!”

“你如果问的是修为境界的话……”张清圣面色肃然,缓缓吐露出四个字来。

“深不可测。”

“这样么?”陈修竹喃喃自语,复又收摄心神,微笑道,“二师兄你可还记得数十年前老师曾叮嘱我等师兄弟的一句话。”

张清圣一挑眉,道:“你是指……”

陈修竹笑而不语,衣袖飘摇恍若仙神,语调缥缈难言,状似呢喃又似自语:

“若他能抵御岁月侵蚀,应当就足以证实他便是老师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

正所谓时光荏苒,有事则长无事则短。眨眼世间已然万物复苏,步入了大臻元平三十三年开春。

初春将至,这亦意味着群英荟萃众天骄云集的英杰宴即要来临,不出意外地仍旧在永安城这座天下首善之地举行。

只是今年的英杰宴相较往年而言却是多了几分变化,那便是远在琅琊的巨鹿书院亦会赴往那英杰宴。照理来讲,巨鹿书院作为曾经的大臻武学圣地,自然是有那资格参与那英杰宴。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打自迁移教址李院长飞升后,巨鹿书院就已不复早年时的鼎盛景象,这其中虽说也有着诸多不为人的原因,但同永安赵氏之间也是脱不了什么干系。

“老夏啊,你说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为何我总觉得迷迷糊糊中好像丢失了一段记忆?”

巨鹿书院山脚下的逐鹿镇,仍旧是那座历经风雨飘摇外加激烈鏖战却始终屹立不倒的酒楼,杜鹏飞面露询疑困惑,对那饮着美酒,大朵快颐的夏云升说道。

正同诸多珍馐佳肴奋斗抗争的夏某人从百忙之中抬起头来,用袖子擦了擦嘴巴,斜睨打望着忧心莫名的杜二少,悠哉悠哉道:“所以说你到底想问什么?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会清楚你为何失去记忆。”

杜鹏飞叹了口气,眉目间满是惆苦纠结之色,他本非胡思乱想之人,可那年初考核委实太过不寻常了点,就在十几天前发生的事,自己竟是记不住半点,实在不得不让他多想。

绞尽脑汁却难以回忆起书院考核那日发生之事,杜鹏飞索性不去多加深思,扭头看着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荡众多食物的夏云升,禁不住抽了抽嘴角,道:“你也真是半点都不客套啊,好歹也得给我留剩点吧!”

夏云升慢悠悠抬起头来,咀嚼着东西含糊不清道:“有必要这么小气嘛?就算你再为不堪,这么说也是琅琊杜氏的二少爷,总不至于连请人吃饭的钱都给不起吧。”

“你妹!”杜鹏飞叫骂一声,面上露出肉疼之色,无奈道,“自打几个月前我在家族考核上破坏了他们的好事,就算他们没把我给一脚踹出家门,但你觉得我还有那个脸面向他们讨要银两嘛!”

夏云升放下筷子,不紧不慢地押了一口美酒,懒散随意道:“怎么不可以,打断骨头还连着根,就算杜家再是狠心,想必也不能改变着你作为杜家二少的事实。想来你只要脸皮厚一点,钱财之物自然是轻轻就到手了。”

杜鹏飞脸皮狠狠抽了抽,没有出声。

“既然你已经从衣来伸手的膏粱子弟变作一个几近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今天为何会没缘由地请我到这来吃饭。”

杜鹏飞凝视了夏云升片会儿,平静道:“如若没有出现意外的话,明日过后我应当就不在书院了。”

“践行宴么?”夏云升挑了挑眉毛,伸手高声叫唤道:

“掌柜的,麻烦你再上几道小菜过来。”

杜二少登时气得险些吐血,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悲愤道:“喂喂喂,你小子不地道啊,我都说了现在颇为囊中羞涩,你居然还给我添堵。”

“老杜啊。”

夏云升慢条斯理地伸筷夹了一口做工地道的糖醋排骨,语重心长道:“正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你都快要死了,何不如当行及时乐。毕竟古时犯人上断头台时都会有一顿断头饭,好让你不至于成个饿死鬼。”

杜鹏飞目光微虚,语气中带着丝丝蛋疼意味道:“你这已经算是货真价实的诅咒了吧,就算我清楚自己修为算不上强,但也总不至于去参加个英杰宴就会死吧!”

闻得此言,夏云升上下打望着杜二少几眼,说道:“说来你有没有存在钱庄亦或者什么的私房钱,要知道钱这种玩意儿生不带来死带不去,还不如全部送给我好了,也算得上一桩好事。”

“放心,日后待我重新成为天下无敌手时,我会告诉世人,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个名号‘河山铁剑’的家伙把自身全部盘缠赠予给我,好让我有了东山再起重整旗鼓的机会。”

“你还没完没了是吧。”杜鹏飞虚了虚眼,念叨道。

“其实我此次约你出来,还是有些矫情话想跟你说一说。”杜二少沉默了片会儿,神色破天荒显地颇为严肃。

“主要还是有关大漠帮的……”

“你稍等一会儿。”没等杜鹏飞把话给说完,夏云升就先开口说道,“你是怎样清楚那些个大漠帮的渣渣是我给灭的?”

“嗯?难不成不是你弄的?”杜鹏飞讶异道,“前些时日大漠帮的事在琅琊郡可谓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我也是听那姓张的说,才知道大漠帮的人都是你给宰了,着实给我好生震惊了一番。”

夏云升表示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那就最好不要说了,毕竟……我饭才刚吃的,我可不想再给吐出来。”

“你真是……”杜鹏飞笑了笑,眼神稍显无奈,憋了半天才道:

“太他娘想让人把你绑起来给丢到抚仙湖里头去了!”

夏云升耸了耸肩,起身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朝后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眺望夏某人渐行渐远,杜鹏飞收回目光,低头看了下桌上的一片狼藉,默默计算一番后,面上表情登时僵硬凝固。

身后隐隐传来怨念甚深的骂娘声,夏云升掏了掏耳窝,哼着欢快调子,加快几分向着书院行去的步伐。

路过一处卖着糖葫芦的摊位时,他脚步稍稍顿了顿,手掌摩挲着下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是上前买了一串回来。

…………

“夏兄……这是?”

方乐秋看着夏云升递来的一串色泽晶莹被糖浆包裹的果子,微微一怔,神情上难免有些不解其意。

“如你所见,这仅仅只是一串冰糖葫芦。”夏云升淡定答道。

方姑娘又是一愣,正要说些什么,就见夏云升朝她摆了摆手,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留恋。

“对了。”

就当他身形将要远去逐渐看不见时,夏某人好似兀然间想到了什么,如挪移缩地闪至方二姑娘身前,从深若无底的袖中掏出一卷书册,轻飘飘地抛飞过来,说道:“这是灵宝跷龙经。”

眼见方乐秋隐有把这足以超脱武相的功法推回来的意思,夏云升当先开口道:“先不要忙着拒绝,虽说你已修炼了六如苍龙决,可那毕竟不是心法,你先前所习的是龙蛇拳,再加上肆无忌惮的压榨身体潜力,难免积郁着诸多暗伤隐患,倘若不及时更换主修功法的话,估摸你就算侥幸撑过天劫,也是终生武相无望。”

他顿了顿,又道:“你如果实在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就不妨当作欠了我一个人情,什么时候再还给我就好了,所以……”

夏云升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一如既往般懒散说道:

“再见了,二货姑娘。”

目送夏某人逐渐望不见身影,方乐秋看着手中这卷记载着绝世武学的秘籍,伫立发呆当场,颇为有些不知所措。

“看这情形,你似乎已经有了主修功法,这样我也就不用多费心思去那摘星楼里挑拣出一部功法了。”

一袭紫衣鬼魅掠来,方乐秋回身扭头,俨然发觉不知何时江紫衣出现在了自己身侧,听其口吻估摸着是早已在旁目睹多时了。

江紫衣眯眼轻笑,就这样随意盘腿席地而坐,仰望星空,沐浴着漫天月光,倒是没了几分往日里的邪意媚态。

“你该不会是有打算把这部秘籍还给他吧?”江紫衣歪着脑袋,扭头朝方乐秋这般问道。

方乐秋抿了抿嘴,默不作声。

“如果我是你的话,绝不会这样做。”见方姑娘没有出言搭理,江紫衣呵呵一笑,状似自语道:

“毕竟老娘可不像你一样死鸭子嘴硬,一身体魄都快要到濒临分崩离析的时候了,还这般倔强钻牛角尖。”

方乐秋皱了皱眉头,道:“我可还没到这种境地。”

“啧啧啧,瞧瞧你这口气,居然敢跟作为师尊的我这般顶嘴,看来为师对你调教教训还不够啊。”江紫衣“哟”了一嗓子,桃花眼眸眯缝起来,满是媚态笑着。

“纵然你体质奇异,但那借燃烧精血来短暂提升实力的法门,换作别人估摸着早就一命呜呼了,也亏得你体魄筋骨俱是强劲于常人,可就算如此,修炼时估摸着也会让你痛不欲生如遭刀割,这辈子连武相的门槛都别想进了。嘿,这其实也是你自己找死,你若没有过度压榨自身潜能,以你的奇异体质这点区区‘暗伤’早就不治而愈了。”

沉默了半响,方乐秋表情认真道:“就算如你所言,我也没法以‘疗伤’为由说服自己,好能心安理得的收下这卷灵宝龙跷经。”

“倘若我这次收下了这部功法,是否也意味着今后我也会因为的类似的原因,违背本心,做出一次又一次的妥协,最后变作一个仅剩修为,却无半点生气的行尸走肉。”

“不就收下‘区区’一部武道功法?至于说得这般大义凛然嘛。”江紫衣无奈一笑,眯眼注视着璀璨绚丽的星空,自语道:“如果你是我的话,那就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方乐秋微微一愣。

“只要你曾见过孕育多年的爹娘及一众族兄堂妹惨死在自己眼前,你就绝不会抱有那样天真的念头了。”

“那时的你不仅要背负着满门血海深仇,找出屠灭自己家门的凶手外,还得以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身躲避着众多或心有觊觎或居心不良的所谓‘正道栋梁’。

“最为可悲的是……”江紫衣略微有些苦涩道,“你不能有半点放弃复仇的念头,只因为……你还背负着数百条族人的性命,如若你放弃了,那就同样意味着你将那数百冤魂的哀嚎惨叫全数抛诸脑后了,这无疑是相当自私的。”

“所以。”江紫衣深深吸了口气,面容淡然道:

“从那时起,我就会把握住任何丁点机会,纵使沦落得个注定要变成废人的下场,也定要竭尽全力,然后……奋力抓住黑暗中那一束光!”

听完这番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宛若置身事外的叙述,方乐秋沉默了许久,歉然道:“抱歉,我……”

“啊!那些都只是陈年往事,我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不等方乐秋说完,江紫衣便领先开口,满是浑然不在意说道。看其神态表情,瞅上去似乎跟平常没有什么差别。

“其实吧,我刚才说的话压根就不适宜于你,所以你听听就好了。”江紫衣盘腿撑膝,慵懒说着,“你之所以会拒绝的根本原因我多多少少也能猜出点来。”

“但是……我能告诉你这是错的。”

方乐秋张了张嘴,似要反驳说些什么,就听江紫衣当先说道:“比起这个,我还是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倘若你有个至交好友危在旦夕,却因倔强以及那点一毛不值的自尊心拒绝了你的帮助,你会怎样做?”

“自然还是要救他。”方乐秋脱口而出,只是这话才刚道出口,她就首先愣住了。

“如果在好友遇上窘境乃至危险的时候,千万不要为了顾忌对方那所谓的尊严而袖手旁观,对他弃之不理,假设这样的话,我敢打包票你绝对不会有半个朋友。”

“所以说啊,遇见这种情形,你最好不要钻牛角尖执拗逞能,还是乖乖接受了对方的好意……这亦是对作为你之友人最好的答谢。”

眼见这姑娘陷入沉思之中,江紫衣起身掸了掸沾染衣袍上的灰尘,仅是慢悠悠抛下一句话,便化作一条紫虹消失在了方乐秋的视野里。

“是这样嘛?”

看着手里头被夏某人强行塞来的冰糖葫芦,心中油然生出稍许茫然不解,打自那件事后便自认不会被外物所轻易动摇的方乐秋首次开始反省己身,思索着审察着明悟着。

“或许我该尝试着改变。”心绪如潮水涌来,方乐秋自语念叨着,嘴唇微张,咬了口被琥珀糖浆裹住的冰糖葫芦,登时眼前一亮,眯眼笑道,“果真极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