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偷闲
时光荏苒,犹若白马过隙,年关将近,凛冽隆冬悄然袭来。
夏云升推开竹质窗棂朝外瞅了一眼,屋外栽种的那棵光秃秃,宛若小女子被人褪衣衫的梅花树枝干覆满积雪,发出不堪负重的“呻吟”声,视野所及之处尽是雪茫茫,一片银装裹素。不待他细看,倏然有寒风呼啸而至,兼卷席夹杂着片片雪花飞入屋内。
关上竹窗,夏云升拍手拂去肩上白雪,挪了挪屁股底下的板凳,靠近火苗跳动的铜质火炉,身子双手渐渐暖和起来,他眯缝起眸子,露出惬意神态。
以他的修为体魄而言,就算没达到寒暑不侵的境地,也是相差无矣了。可即便如此,夏云升也是罕见地披上厚实皮裘大氅,除却某些缘故外,大抵还是习惯所然。
红炉小火温着美酒,夏云升自饮自酌品了一口,面上浮现出闲适舒畅,许是因将近年关,书院学生多数回家探亲的缘故,偌大的巨鹿书院里仅有寥寥几人尚且待在书院里,阿猫阿狗两三只,可谓少得可怜。
故而也在意料之中的,演武殿与人交手比武“维系”生活的夏云升想当然的无所事事,陡然闲适下来。
与此同时,他的修为也在逐步增长着,虽然在臻至九窍后,武道进展并不如先前那般迅速,可对常人而言依旧可以算是一日千里。估摸着,在两三年之内,便可使精气神三者圆满,突破先天桎梏,衍化“洞天”,证得先天,成就一方高手。
“寂寞啊!”摇晃着酒壶,夏云升呵出一口酒气,带着浓浓惆怅自语念叨着。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虽说就目前而言的夏云升还未达到这种境地,可也是处在一种闲着没事干,却又不想挪动半点的懒散状态。
屋外似有声响传来,夏云升犹豫了几下,拢了拢身上的厚实大氅,推开房门,赫然望见仍旧一袭单薄红衣的涂山红绮呆呆站在菜圃前,颇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这是?”夏云升凑过身子看了看,只见前几月涂山红绮才播种洒下,刚刚“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蔬果全数失去水分,叶片呈现腐烂干枯状。
“这很正常,大冬天出现这种情况并不稀奇,你……”夏云升只看几眼,便将事情经过猜得八九不离十,正当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轻咬嘴唇的红衫女子,无奈叹息一声,弯腰拾起农具,蹲坐在菜圃那边不知在鼓捣着什么。
约莫半个时辰后,在涂山红绮愕然眼神下,一个用于遮蔽风雪的简易农棚就此搭建完毕。
夏云升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叉着腰,笑道:“喏,有了这个棚子,马马虎虎算是亡羊补牢,能救回几个蔬菜算几个!”
俯身捡起先前因不方便丢到一旁雪地里的大氅,夏云升拍去沾染在上边的白雪,随口问道:“说起来,你堂堂一个统率青丘狐国的大当家,为何要做搭建菜圃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这话本是夏云升随口一问,压根就没指望着涂山红绮回应,可谁知她在沉默片刻后,既没“冷冷一扫”自个,亦或是“眸露寒芒”,反而用种很是平静的语气答道:
“因为喜欢。”
似是没想到涂山红绮竟会给出这般答案,夏云升微微一愣,转而笑着竖起一根大拇指,赞道:“这个理由很不错,我喜欢!”
涂山红绮翘起嘴角,好似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心神渐渐平静,种种忧愁烦恼都随之一清。
夏云升佯装没有看到此幕,手掌摊开接住一缕飘落而至的雪花,沁凉沁凉,他忍不住将双手插入袖中,嘟囔埋怨道:“这鬼天气!”
身边忽有点点火光亮起,温暖但不显灼烫,为夏某人身子驱散寒冷,他下意思地瞅了一眼涂山红绮,却发觉她仍是那副清冷淡然的神态,负手立在草庐檐下。
夏云升笑了笑,没有矫情地说些什么,蹲坐在覆盖着薄薄冰霜的门阶上,双手摊开朝掌心呵了一口气,随后百般聊赖地托腮,遥望远方雪景。
“说起来,我看你这伤快好得七七八八了吧?”夏云升突地问道。
“嗯。”
“也差不多了,大概到来年开春时,你体内天劫残留的伤势估摸着就可以全数治愈了。”
“嗯。”
“有件事倒是得谢谢你。”
“何事?”
“就是关于大漠帮的那件事,还得多谢你帮忙把大漠帮遗留下来的那个长老给杀了,否则被顺藤摸瓜查到我身上多多少少有些麻烦。额……虽然估摸着也没法彻底瞒天过海。”
“我不喜欢欠人情。”
“是嘛?”夏云升低声念叨,重复一遍。
两人一时无言,心照不宣的共同沉默下来。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雪花纷纷扬扬如柳絮飘落,一袭红衣的艳丽女子面容恬淡静立檐下,身披厚实大氅的清秀少年蹲坐门槛发着呆,若是有外人看到这幕,竟是不会生出半点违和,反而感受到一股莫名融洽,好似这两人本来就该如此。
就当这是,夏云升忽然抽了抽鼻子,眯缝着眼望向谷湘云住的那座草庐,状似随意道:“说起来,她今日似乎一直待在屋子里面。”
“也是,众乐乐不如独乐乐。”不等等涂山红绮回答,夏云升自言自语道,“居然一人独享美食,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你觉得炼丹炉除了炼丹还有什么别的用途?”起身拍了拍屁股,夏云升对着涂山红绮说道。
涂山红绮沉默不语,眼眸里尽是困惑不解。
夏云升微微一笑,也没出言解释,双手拢入袖管,朝那座大草庐缓步行去。
涂山红绮眸光闪烁不定,略作迟疑犹豫,也跟上前去。
当走到屋外时,夏云升并未同往常般屈指叩门,伸手推门,不待里面的谷湘云回应,径直走了进去。
环顾屋子,里面不出他所意料地空空荡荡,没个人影,且夏云升还从炼丹静室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勾得人垂涎三尺的香味。
“还真是吃独食啊!”夏云升瞥了下随他推门而入的涂山红绮,感慨念叨一句,缓步走向炼丹房。
谷湘云用作炼丹的静室并不算大,除却矗立正中央那尊名唤“素王”的宝鼎,这间石室并无甚多余之物,若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堆挤在墙角的丹丹药药以及天材地宝。
这些东西若是放在外头怕是千金难换弥足珍贵,可谷湘云却是这般随意的堆积一旁,置之不理。照夏云升想法揣测,除开她的“壕”气外,许是还有着不愿收拾邋遢懒散的缘故。
“吸溜吸溜~~~~”
谷湘云此刻正结跏趺盘腿坐在通体赤红的“素王”鼎面前,因夏云升及涂山红绮背对她的缘故,他们两人倒是没法具体看清楚她是在做些什么,但就算用脚趾头猜想,也清楚她绝非是在炼丹。
淡金地火涌动,镌刻在“素王”鼎上的凶兽异象愈发深邃,也不知是否太过投入的原因,直至两人来到她身后时,谷湘云才恍然察觉,猛然扭头转身。
待看清来者是谁后,一贯面色冷淡不为外物所动的谷湘云当即愣神,下意思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嘴角犹自残留着些许痕迹。
夏云升面色古怪,竭力抑制着笑意,揶揄道:“火锅……并且还是用丹炉,你倒是厉害的很!”
上古年间,人族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与妖族巨兽搏斗,苦于无法有效贮存肉食,便有大能研制出特制炉鼎,内有上下两层,下层放置炭火以作燃料,上层盛放汤羹肉类用于食用。这种边烹边食的方式,则被人族称为“温鼎”。
大大咧咧地盘腿席地而坐,夏云升神乎其技地从袖子里掏出碗筷,从汤面冒着红油的“素王”鼎里夹起一块藕片,呼呼呼吹气,塞入嘴中缓缓咀嚼,笑道:
“口味不错嘛,这应当是碧玉莲的莲藕,味道当真名不虚传,就算你放的汤料极辣,可这莲藕竟能保持着原有的凉爽又不失辣味,果真乃上品!”
“哦,你锅底倒是配置的极佳,先引天水入炉中,用空山青牛牛油放入鼎中慢火温熬,再将炙阳豆瓣捣碎,混合着焚天椒,天姜等物熬制,又放入几枚七窍莲莲子,使得这鼎火锅在保留味道的前提下,不会辣味过甚,不错不错。”
“还有这空山青牛肉质倒是甚佳,即不失嚼劲又不会显得难以入口下咽,再配合这锅料轻轻一涮,便可食用,当真是妙不可言!”
随着夏云升的絮絮叨叨评头论足,谷湘云渐渐低敛眼眸,纤细手掌悄然握紧,此时若是她突然间要把自己给杀了灭口,夏云升都是没有意外。
许久的沉默后,谷湘云长长吁出一口气,想来应当是放弃了灭口的念头,面上冷淡依旧。
“保密。”
夏云升呼哧呼哧塞入刚刚涮好的柔嫩牛肉,鼓着腮帮子,嘴上含糊不清道:“放……放心,我可不是爱嚼舌根之人,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我会把它永远烂在肚子里头。”
谷湘云微微颔首,又想起了什么,不留痕迹地瞥了下不知何时拿来一副碗筷,同夏某人大朵快颐,很欢乐吃起来的青丘之主。
涂山红绮若有所觉,伸出筷子夹食物的动作停顿一下,抬眸扫了眼谷湘云,复又低下头来,慢条斯理又速度极快地与夏某人抢食吃。
一直埋头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荡着火锅的夏云升,似乎注意到这锋芒相对的情景,头也不抬道:“放心,小红应当不是那种多嘴的长舌妇,再且……她可不是人啊。”
听闻此言,涂山红绮狭长眼眸眯缝起来,冷冷凝视着“胡言乱语”的夏某人,不知是因那称呼,亦或者是别的什么缘故。
额头渗满细密汗珠,夏云升脱掉温暖大氅,手掌作蒲扇状扇着风,啧啧调侃道:“你这样总让我觉得似有一股莫名寒气从脚底板直直冲入天灵盖。”
忽在此时,一旁传来清冷淡然的声音:
“此乃体魄亏盈精元缺失水行……肾虚之象。”
夏云升神情呆滞,脸皮狠狠抽了抽,耸拉着脑袋,满是无精打采地用筷子夹起牛杂塞入嘴中,低下头时,不易察觉地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此情此景,何不如忘却种种忧愁,暂且……偷得浮生半日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