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自甘卑污

雪莱看见艾伦和丽贝卡肩并肩地坐在田垄上,双肘放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睛直视斜上方,就像是安静听老师授课的乖学生,感到很是意外,于是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看星星,看月亮。”艾伦目不转睛,只是嘴巴动了动,仿佛正在做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

雪莱抬头看了下碧蓝的天空,说道:“这是白日。”言外之意是艾伦在白日做梦。

“顺便思考一下人生理想。”艾伦又道。

丽贝卡这时站了起来,先是向可蓝深深鞠了一躬,恳切地说道:“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刚才的无礼”,然后又向雪莱再次深鞠一躬,说,“雪莱大哥,谢谢大家这段时间以来对我的包容,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大家为我担心了。”

雪莱惊愕地看着她,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时而精灵古怪时而刁钻蛮横的丽贝卡吗?不要说这一个月以来,就是以前的十几年中,也从未见她如此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过。他又看向艾伦,心道你的“仇恨疗法”果然有效,只是要让丽贝卡的心态在短短一会儿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那得需要怎样的山仇海恨呵。可是当他再次看向丽贝卡,却没有从她眼睛中发现任何恨意,而且以自己对她的熟悉,她应该还不至于有那种足以深藏怨念的城府。

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位少年,虽然稚气未脱,却已是清秀渐显。他快步跑过来,向雪莱施了一个简单的礼节,说道:“表哥,雪夜长老让我请你们过去。”

“好的,我们马上就过去。”雪莱点头道。

少年又看向艾伦和可蓝,分别向他们点头致意,当他最后看向丽贝卡时,禁不住惊讶地“咦”了一声,说道:“丽贝卡姐姐,你也在这里?他们都说你一直在房间里养伤呢。”看来丽贝卡躲在房间里不愿见任何人的消息被族里掩盖了起来,对外宣称是养伤需要。

丽贝卡脸上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柔声说道:“伤已经好了许多,房间里太闷,于是出来走走。”

“也对,呼吸下新鲜空气,看一看漂亮风景,对身体很有好处。不过丽贝卡姐姐你好勇敢,听说你摆脱了两批追杀者才把大家遇袭的消息送回来。”少年钦佩地说道。

丽贝卡脸一红,连忙谦虚地摆手道:“莱宁,快别这么说,如果不是其他人拼死拖住敌人,我哪能跑得出来,我比他们差远了。”

“如果战死沙场是勇气与忠诚的结合,死里逃生则是勇气与智慧的结晶,前者壮烈,后者伟大,我觉得不分上下。”艾伦说道。

可蓝也点头表示赞同。

丽贝卡的脸更红了。她以前以小孩子的身份整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倒也不觉什么,但当以一个准大人的身份面临严肃场合时,则感到手足无措,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嘴唇蠕动,想要表达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

“我们走吧,老师在等我们了。”雪莱说道。

“我妹妹艾琳呢?”艾伦问道。

“她突然对酿酒产生了兴趣,趴在那边不肯回来,让我们别管她了。”可蓝说道。

“我会安排人照顾好她的。”雪莱也道。

“酿酒?她什么时候对这种奢侈享乐品也感兴趣了,看来去了一趟巴黎,堕落最快的不是我,而是她,不过那些从小在巴黎长大的人又该堕落成什么样子啊,真是难以想象。”艾伦不禁感慨道。

少年莱宁为了显示自己的博识,立即接道:“听说巴黎人整日里过着纵情声色、奢侈糜烂的生活,结过婚的人每个人都偷情,没结过婚的人无论男女同时都有好几个相好,他们经常在一起参加宴会,宴会举行到一半人大厅里就不剩几个人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可蓝的脸色却越变越差,最后再也忍耐不住,愤怒地叱呵道:“胡说,巴黎才不是这个样子,它是艺术之都,风雅之都,文化之都,是全大陆人都无比向往的最美丽的城市。”

被可蓝这么一抢白,莱宁脸上顿时挂不住,粗着脖子争辩道:“我才不是胡说,雪夜老师去过巴黎,是他亲口告诉我们的。”

听到这里,艾伦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这个雪夜太有意思了,表面上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一副高人风范,没想到如此腹黑龌蹉,竟然暗地里编排和传播人族的坏话。这种感觉就像是亲眼看到一个富可敌国的大商贾潜入邻居家偷东西一样,滑稽极了。

可蓝瞪着艾伦,生气地连跺几下右脚,意思是你怎么还不来澄清下事实真相。艾伦发笑归发笑,但也觉得有必要在外族面前维护下人族的形象,于是说道:“巴黎很大,有接近一千万人口,雪夜老师说的也是实情,但却只是巴黎的一个侧面,而非全部。不考虑种族恩怨,巴黎还是有很多不错的地方和不错的人,可以说最好的人和最烂的人,最克制节欲的人和最懂生活享乐的人,最恪守礼制的人和最放浪形骸的人,最有理想操守的人和最没道德底线的人,都在那里。巴黎就是大陆的一个缩影,大陆上有哪些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事物,巴黎就集中展现什么。”

“可是雪夜老师只未说过巴黎有好的地方,他是不会骗我们的。”莱宁不服气地说。

“不是雪夜老师骗你们,而是他只去那些下流肮脏的地方,看到的都是卑鄙龌龊的人和事,至于为什么只去那些地方,可能他有这个爱好吧。”艾伦说道。

“雪夜老师是谦谦君子,他才不会喜欢去那些下流肮脏的地方。”莱宁愤怒地说。

“你可听说过让雅克卢梭?”艾伦问道。

莱宁愣了一下,茫然地说:“他是谁?没听过。”

雪莱恨不得在他的脑门上敲一个爆栗,自己这个表弟心性纯朴,待人厚道,学习也非常勤奋,但就是应变能力太差了,有时候自己都替他着急。他于是笑着说道:“卢梭大贤的名字全大陆有谁人不知晓,我们在《大陆思想史》这门课程中还专门学习过他的哲学思想和治国理念呢。”

“思想都是很深奥、很小众的,你们还学这种课程?”艾伦好奇地问道。

“贵族不仅要有优雅得体的外表举止,更要有深邃睿智的内涵气质,因此哲学是我们的必修课程之一,要连续五个学年才能修完。”雪莱说道。

“我想起来了,”莱宁又大呼小叫道,“雪夜老师还说,巴黎的学校哪怕是最高等的贵族学校也从不教授哲学,他们教授的都是服饰化妆、礼仪规范、音乐绘画、修辞语法、品酒打猎、宴游交际这些华而不实的外在东西,提升个人内在修养的课程几乎没有。”

“对了,你们以前学哲学么?”艾伦转头问可蓝。

可蓝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不过表情却不大自然,脸也有些隐隐发烫。艾伦用余光瞥见她上半身虽保持笔直,垂在大腿边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却用力地捏来搓去,也不知道是对谁恨之入骨,竟想把他捏扁再搓烂。

雪莱看出了些端倪,连忙岔开话题道:“你刚才说卢梭大贤怎么了?”

“你们觉得他的品行怎么样?”艾伦问。

“品性高尚,人格高贵,虽然是人族,但我们也很崇敬他。”雪莱说道。

“我悄悄地告诉你们吧,”艾伦把头凑过来神秘地说道,“红磨坊知道吧,流萤街知道吧,布洛尼埃小镇知道吧,他经常悄悄地去那里,反正化过妆之后也没人认得出他。”

“不可能,他这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怎么会去那些低级庸俗的地方。”莱宁一脸的不信。

“大人物也是人,是人都有七情六欲,正因为他们平日里高高在上,一言一行都有无数人盯着,什么出格过分的事情也不能做,才会比常人感到更多的压抑和寂寞。为了排遣这种压抑和寂寞,使自己不至于过度抑郁焦躁,他们都会偷偷地跑去那些最能释放原始本性的地方,越低级越粗鄙越下流,他们才会感到越舒坦越痛快。”艾伦说道。

“是吗?”莱宁将信将疑道,他感到心灵殿堂中有一些东西开始坍塌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艾伦又一脸严肃地叮嘱道,“如果你们以后有机会去这样的地方,该怎么玩还怎么玩,但千万不要挑事,更不要随便欺负人,因为在那里看上去越是卑贱懦弱的人,越有可能是大人物们假扮的,他们平时里威风尊崇惯了,反而会滋生出一种不信任感和不安全感,而在这种地方遭人呵斥打骂,和陌生人就蝇头小利斤斤计较,却能找回久违的亲切感和安全感。如果你们不小心把这种人惹了,他们当时肯定不会发作,但事后难免不找你们算账。”

见艾伦说的煞有其事、头头是道,不止是莱宁,也不止是雪莱,包括可蓝这个在巴黎土生土长的人也有些相信了,因为那些地方她也没去过,但从听到的一些零星传闻来看,恐怕还真是艾伦说的这个样子。

“这么说雪夜老师也喜欢去这种地方?”莱宁问道。不过他刚问完,雪莱就再也忍不住,给他来了个响亮的爆栗。

“不好说,不过你可以去问问他,巴黎有哪些美好的地方。”艾伦不怀好意地教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