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血

县衙,书房。

周湛听完了周琦的叙说,久久不语。

“县长初至安丰,尚不了解实际情况,就贸然得罪各大豪族,恐怕不太好吧。”

周湛眼中,露出了些许忧色。

他出身沛国周氏,自然知晓地方豪强势力有多么强盛。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除了各地地方最高长官以外,绝大多数吏员都出身本地豪强,甚至包括那些狱卒、差役,或许都能与本地豪强扯上关系。

周琦今日贸然得罪那些人,或许明天连饭都没得吃。

周琦闻言,却是打开了房门,感受着从外面吹进来的寒风,道:“若不尽早解决问题,或许每日都会冻死许多人。”

“我们初至安丰,势单力孤,若不出奇招打草惊蛇,仅仅想要摸清楚安丰县现状,恐怕都要花费许多时间。”

“这段时间内,又会死去多少人?”

周琦固然圆滑世故,对待敌人心狠手辣,心中却有大仁,见不得百姓受苦。

哪怕不为了自己的以后着想,他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尽量保全更多人的性命。

并非周琦圣母心泛滥。

他毕竟生长在和平时代,底层百姓再苦也不至于被饿死,被冻死。

他既然恰巧来到了这个时代,除了想要建功立业以外,也未尝没有改变这个民族未来的野望。

最起码,让这個民族不至于经历了百余年的战乱,以致人口凋零,最终为外族所趁。

周湛叹道:“话虽如此,我们毕竟势单力薄,县长至少应该等到部曲抵达,再与这些人清算不迟啊。”

周琦关上了房门,道:“正是我等势单力孤,才是引蛇出洞的最佳时机。”

“若部曲皆至,或许我们的敌人就会隐藏起来。”

“我并不畏惧那些暴露出来的敌人,更担心那些隐藏在暗处,随时都有可能对我发起致命偷袭之人。”

“现在要最先要弄清楚的事情,就是要知道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论斗争,周琦接受过那种教育,又有后世的经历,并不比这个时代的老硬币们逊色多少。

只有弄清楚自己真正的敌人,然后再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能将敌人彻底消灭。

看着周湛仍旧面有忧色,周琦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子清所虑者,乃这些豪强狗急跳墙,欲行刺于我吧?”

周湛点了点头。

周琦却是笑道:“你且放心,我虽然露出了敌意,却还不至于将他们逼到那一步。”

“我等且在这县衙之内,静看云起云落即可。”

是夜,县衙以西存放户籍、账册、文书的地方,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火,整个县城内之人都被惊动,县衙里面更是乱成一锅粥。

差役们慌忙从床上爬了起来。

有的过来保护县长,有的却是在县尉的带领下,拎着水桶前去灭火。

奈何火势极大。

等到县中差役扑灭大火之际,已经到了黎明时分,存放户籍文书的府库,早就被焚烧殆尽。

县城以东,破败屋舍内,时不时发出几道咳嗽声的青年,遥望县衙方向燃起的大火,本来已经有些死寂的眼睛里面,却仿佛再次有了些许光亮。m.

他紧紧握住双手,任凭指甲嵌入手掌之中,鲜血缓缓流下,仍旧毫无所觉。

他喃喃自语道:“有了这把火,说明县长并未与那些人苟合。”

“不过以那些人的手段,这把火只是开始,也不知晓这位新任县长,最后会不会屈服。”

青年眼中有仇恨,亦有期待。

“此人渎职,以致阁楼失火,户籍、文书、账册皆付之一炬,还请县长治此人渎职之罪。”

县尉黄安提着一名老翁,将之狠狠扔在了周琦身前,怒气冲冲的说道。

周琦见状,却是眉头微皱。

这名老翁已过花甲之年,看起来面黄肌瘦,明显有些营养不良,眼中带着深深的恐惧以及迷茫。

周湛走到周琦身边,低声说道:“此老者不似县衙之人,反倒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只是被洗漱干净暂时换了衣物而已。”

周琦闻言,眼神当即冷了下来。

周琦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肆无忌惮到了这种程度。

他们不仅纵火烧了存放户籍、账册、文书的阁楼,甚至光明正大找了一位老者前来顶罪。

以前究竟是谁看守阁楼,其实很容易查到。

不过县尉既然敢这么干,就说明对方有底气,断定周琦查不出什么东西,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周琦环顾众人,果然看到县衙内差役,全都站在县尉身后,沉默不语。

周琦此时,却有些陷入了两难境地。

存放重要资料的阁楼失火,看守阁楼之人必然罪责难逃,按照律法判其流放都算轻的,纵然直接斩首亦不为过。

然此人明显是被抓来顶包的流民。

如果周琦贸然将其定罪,不仅害了此人,事发以后还会背上不分黑白,戕害老人的罪名。

如果说火烧阁楼是安丰县豪强给出的警告。

那么他们推出这名老者前来顶罪,就是与周琦之间的首次真正交锋了。

周琦把惶恐不已的老人扶了起来,语气温和的问道:“阁楼失火之时,汝在何处?”

或许是周琦温和的态度,让老人感到了些许安心。

他先是看了看身后正持刀冷笑的县尉,又看了看温润如玉、无比谦和的县长,再次跪伏于地,道:“阁楼失火之时,小老儿正在里面休息。”

周琦问道:“那你可知,阁楼为何失火?”

老人颤颤巍巍的说道:“想必是小老儿太过大意,没有放好灯盏,不小心倾倒了,这才导致阁楼失火。”

周琦闻言不由暗自叹息。

老人主动认罪,显然是有把柄落在了县尉黄安手中,有极大可能是老者家人被控制住了。

若果真如此,以周琦如今势单力孤的状况,很难救出老者家人。

只要老者自己认罪,事情肯定不好办了。

至于从老者身份入手,也只能想想罢了,以县丞、县尉的权势与手段,县衙内所有人,肯定会一口咬定看守阁楼的本就是老者。

周湛见周琦皱眉不语,却是主动上前两步,对着老者厉声喝道:“你在撒谎!”

老者闻言浑身一个激灵,而后匍匐在地,道:“县长当面,小老儿怎敢撒谎?”

周湛冷笑道:“按照规定,存放官府重要文书的阁楼,禁止带入任何明火,汝却言里面有灯盏,岂不可笑?”

老者显然不清楚这个规定,当即有些惶恐的转头看向县尉。

县尉还没来得及回话,就看到县丞朱褒大步走了过来,对着老者骂道:“好一个渎职匹夫,非但不忠于职守,反而公然违背官府禁令,居然敢在阁楼内留有灯盏!”

朱褒大步走了过来,一脚将老者踹翻在地,而后对着周琦拜道:“县长在上,此等渎职老吏,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明典刑。”

“还请县长下令,诛杀此贼,以儆效尤!”

不得不说,县丞朱褒手段非凡,一上来就开始逼宫,想要让周琦杀掉老者。

周琦若是不杀,在铁证如山且老者已然自己招供的情况下,那就是故意包庇罪犯,那么周琦自己就要承担阁楼被烧的责任。

周琦若下令杀了老者,也就相当于在自己脑袋上挂了一柄利刃,朱褒他们随时可以将真正看守阁楼者推出来,治周琦一个不分黑白,乱杀无辜长者之罪。

无论哪种情况,都会让周琦陷入极大被动之中。

面对咄咄逼人的朱褒,周湛却是拦在了周琦前面,冷哼道:“此案尚有诸多疑点,怎能如此草率就将嫌疑人杀死?”

“县丞如此急迫,莫非是想掩盖真相?”

朱褒闻言,却是粲然一笑,道:“如今阁楼被毁,许多重要文书付之一炬,县内人心惶惶,若不尽早杀掉始作俑者,何以稳定人心?”

“须知,没有了阁楼内的户籍、账本以及文书,来年根本没有办法按户征收赋税。”

说到这里,他对着雒阳所在方向拱了拱手,道:“若明年不能按时向缴纳赋税,恐怕县长也不好向朝廷交代吧。”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周湛却是轻笑道:“阁楼内的户籍文书烧了,各乡各亭总有备份吧。”

“就算各乡各亭的户籍文书也被烧了,府君那里仍有备份,以县长袁氏门生之身份,料想郡守亦会帮忙查阅文书。”

周琦看着周湛的表现,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对着县丞朱褒说道:“子清所言大善。”

“此案尚且疑点重重,还是先将犯人关押起来,待审理清楚以后,再行定罪吧。”

朱褒脸色有些阴沉。

他没想到周湛对于地方政务,居然会如此了解,心知吓唬周琦的办法行不通了。

眼看朱褒在交锋的过程中落入下风,县尉黄安却是暗中冷笑,走到了老者身前,故意扔掉了自己的佩刀。

老者见状,不由面露凄苦之色,而后捡起了那柄佩刀,将之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大声喊道:“我自知必死无疑,还望莫要牵连老朽家眷!”

言毕,老者猛然用力,喉咙当即被割开,鲜血喷溅而出。

老者尸体倒在地上,县衙的地面,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