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丹笔画心
数个时辰前,陶怀清站在灵病子身前,扭头回望,却惊见一片殷红。
未唤宿灵之前,君棠尚能一人之力危及律道子、灵病子两人性命,如今他与宿灵同时出手,怎么可能只是杀掉季月柔一人如此简单,那边宿灵一剑了结季月柔,君棠自然攻向灵病子,以他的精湛剑术将有伤在身的灵病子一击毙命,实在易如反掌。
之所以还剩下一个陶怀清,确实只是因为他年纪尚小,小小的,弱弱的,肉肉的,白白的,丢在人堆里就看不见了。
“师父!”
陶怀清顿时惊慌失措,心中那根定神的弦线瞬间崩断。
“师父!你怎么了?”
他急忙扑到灵病子身上,拼命地摇晃着这幅对他来说有些庞大的躯体,然而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他也难以摇动灵病子分毫,只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小孩,别费力气了。”宿灵讥嘲道。
“哈?”陶怀清闻言惊呼一声,宿灵只道是他受到恐吓所致,却不知此时陶怀清不仅听到宿灵的话,更听到一个声音在对他交待些什么。
一个能让他安心的声音。
“阿清乖,千万别说话,师父没事,你莫怕。”
“不要看他们,可不能露馅了,想办法让他们一剑杀了你。”
“别问为什么,相信师父,照我说得做,想办法让他们一剑杀了你。”
陶怀清不明白其中原因,可既然师父让他这么做,那便照做便是,当下朝那宿灵一头撞去。
那宿灵也是没有半分怜悯之心,再说一个二段功力的七岁小童能翻起什么浪,无非是蚍蜉撼树,飞蛾扑火,当即长剑在手把陶怀清穿串一般的捅了个透心凉。
虽有师父的保证在前,但当寒刃贯体之时,陶怀清仍是感受到了无限的恐惧,无力,不甘,还有不知名的伤悲。
“阿清将来想做什么呢?”
“我想当大剑士。”
“大剑士啊,那阿清要多努力哦,师父相信阿清一定行的。”
“那是当然的,我会好好努力的,师父。”
过往的情景犹在眼前,亲临死亡的那一刻竟使陶怀清意识模糊,魂穿往昔。
大剑士吗?
唉。
陶怀清在心中燃起希望,又自己将希望掐灭了。
未来的大剑士怎么会在此刻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呢?
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一点名士风度都没有。
唉。
越无力越不甘,越不甘越无力。
失落间,陶怀清连灵病子的交待都忘了,他小小的身体经不住重创,留给他冥想的时间也不多,当下闭了眼睛准备一死。
突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得涌入自己的身体,竟把陶怀清的灵魂给活活压下,瞬间夺得躯体的控制权。
惊惧之下,陶怀清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挤在某个狭小的空间里,四周均被符力固住,动弹不得。
“你是谁?”
“你是师父吗?”
他企图与那进入他身体的灵魂对话,然而却发不出一丝声波。
然而一体双魂,陶怀清虽没能说出话,另一个在他身体内的灵魂却仍旧听见了他的心声。
“傻小子,这条命,是师父欠你的。”那个灵魂暗自心想着。
陶怀清自然不知道这一切,他正被强大的符力压制着,颇耗心神,意识渐渐模糊。
宿灵又一剑,刺向已经倒地的陶怀清,伤上加伤,陶怀清的躯体承受不得,一命呜呼。
风雨中的血腥味愈重,众目睽睽之下,却无人察觉,此时死去的陶怀清并非本人,而是他师父灵病子的一条命。
······
苍簌簌,杳冥冥。
昏与明,暗与光,来回轮转交替,正如迷茫之人此时隐晦不明的心境。
生,是怎样的?
死,又是怎样的?
不知哪里来的琴声,一吟吟,一弦弦,都是理不清的愁乱,道不明的恨事。
······
那日,在神绝灵界中,灵病子与陶怀清一个原地烦神,一个远避心伤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待灵病子回过神来,才发现陶怀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来回找了几次,才在一个大水坑前发现了陶怀清。
乍一看时,他吓了一跳,以为陶怀清悄悄一个人躲起来哭,眼泪都蓄成了一个大水池。
走近一瞧才发现,那水坑里游着不少小蝌蚪,陶怀清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小树枝轻轻拨动。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哭了。”甫经天族公主挑明陶怀清人族无法修习武学的真相,灵病子一时竟不知如何跟自己的徒弟解释,只得有一句说一句。
陶怀清撅起小嘴,轻“哼”一声侧过身去,准备与灵病子拉开距离:“我才没有哭呢。”
“嗯,我知道,你最不爱哭了,除非在担心我的情况下。”
“我没有!”陶怀清矢口否认。
灵病子想了一下,刚才他被律道子和那木长老打伤,陶怀清是哭了来着,还哭了两次。
不过徒弟既然说没有,好吧,那就没有。
“哦,那是我口误了。”
“哼!”陶怀清不再理他,只兀自拨弄水波。
这水池子,像是暴雨之后在地面留下的积水汇聚而成,水色浑浊,底下沉了一片细泥,其中游着些褐色半透明的蝌蚪,陶怀清稍一搅动水面,尘土泛起,整个水池顿时污浊了。
奇怪,神绝灵界中,怎么还会有此般仙气零分的物事。灵病子思忖间皱起了眉头。
他本想说道几句,但看着陶怀清写满不悦的脸,又把话压下了。
算了,看小家伙不太高兴的样子,让他玩吧。
还好,不臭。灵病子找到了值得欣慰的理由。
然而陶怀清却好像有意一般,将那池水越搅越浑,
“你怎么,尽爱玩这样的脏水池子。”但他终究是有些忍不住了,那水池肮脏的颜色实在令人不忍直视,他又素来是个爱干净的人。
“从小就爱玩,说了多少次都不听,这样很失态。”
陶怀清闻言,一声不吭地把树枝子扔在地上,转身走向别处,一时气氛凝滞。
师徒相处多年间,还没遇到过几次这番难堪的情景,灵病子心道一声糟了,自己本是来安慰陶怀清的,如今却有越闹越僵的趋势了。
“阿清,阿清。”
灵病子忙唤了两声,但陶怀清头也不回,反而越走越快,径直走远了。
“嗨呀,这孩子是跟谁学的,一股轴劲。”
灵病子一边抱怨着一边朝陶怀清赶追上去:“阿清哪,你听师父给你说,有些事情它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灵病子掰住陶怀清两个肩膀准备对他灌输一番说教,却不想陶怀清直接掩住自己的耳朵,摆出一副“我一句也不想听”的样子。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那些骗人的话!”
“怎么就是骗人的话,师父怎么可能骗自己的徒弟。”
“你就是骗我!你不让我做这,不让我做那,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大道理,一切都是凭你自己的喜好!你喜欢的就是好,你不喜欢的就是不好。你根本不问我喜欢什么!”
经由陶怀清噼里啪啦一串连珠炮,灵病子居然被说道得有些糊涂,这小子不该是为了不能学剑的事情生气吗?怎么现今又说什么自己只凭喜好,唱得是哪一出啊?
“阿清,你先冷静,听师父解释几句好不好?”
“不要,我不想听见你说话。”
“好吧。”灵病子闭了嘴。
但过了不久,“你真的不想听师父讲话吗?故事也不听吗?”
“不要!”
陶怀清用自己肉肉的小手捂着耳朵说得很大声,结果就是,他被自己的声音震得头晕。
“关于你太师父的也不听?”
陶怀清犹豫了一下,“不要!”
“好吧,那你太师父应该不会包红包给你了。”灵病子叹了口气,无比遗憾。
“包多少红包?”
“多少都可以,不过要看你乖不乖。”
“多少都可以?一个城,也可以吗?”陶怀清有些怀疑。
“一座城?那都是小意思,你知道什么叫富可敌国吗?”灵病子语气不无得意。
“哇,那不是有好多好多钱?”
“那是当然。”
“那你为什么没钱,还要去爹爹的钱庄取钱?”陶怀清突然反问道。
“···那是工作收入,我得自食其力,虽然还不能孝敬师父他老人家,但也不能啃老啊是不是?”
陶怀清想了想:“有道理。”
“阿清这么棒,将来长大了一定比师父厉害,师父不能孝敬太师父,你却一定能孝敬师父,对不对?”
逻辑似乎没问题,陶怀清思考了一会儿:“嗯!”
“那你现在要不要听太师父的故事了?”
“要!”
······
月光朦朦,山色幽幽。
远近无声,宁静无风。
唯有清泉过石,潺潺流淌。
有鸟雀立于枝头,有寒蝉伏于树干,却皆不敢鸣叫。
月光返照林间,落在一袭墨蓝色的身影上,仿佛天幕落尘,难辨真假。
头上那一方,悬挂明月的墨蓝,是天。
眼前这一片,月色烘托的墨蓝,也是天。
天上天要陪月,地下天却要月做衬。
墨蓝的身影缓缓,一抬袖,一抚琴,弦一动,风亦来。
瞬间林叶沙沙,竹叶暄暄,清风徐徐,虽有声,却比之前更静了。
“有什么事就说吧,别怵那儿,我又没罚你站。”
琴音甫起,乍然之间,又断了。
朦胧中,一个身影走至墨蓝衣衫之前,恭敬跪下道:“师父。”
“都收拾好了,那就走吧。”墨蓝看了一眼那人背着的包袱。
“师父,你不会怪弟子吧。”
“怪你什么?”
“怪弟子没有留在师父身边,照顾师父。”
“你照顾过我吗?”
“好像没有···”
“好了好了,别苦情了,让人肉麻。想好了就下山吧。虽然不是很欣赏你半桶水的功夫,不过已够你保命的了,药子跟着我身边,他比你强得多,你尽管放心好了。若找到那人转生,就给我报个信,凡事不要逞强,应付不来时,务必用上我给你的青竹和画眉。要是你实在倒霉,我会替你继续照顾那人,让他安然一生。你还有要说的吗?”
那背着包袱的身影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听了这一长串,居然是细之又细,面面俱到,考虑周备,无一遗漏。只觉心头一热,顿时两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没有了。”
“那就下山吧。别耽误了。”
那跪着的身影却一动不动。
“怎么了?”
“弟子还有一事,想求师父。”那人沉默片刻,道。
“说吧。”
“弟子走前,想再吃一次师父做的皮蛋瘦肉粥。”
那墨蓝的身影仿佛被哽住,摇头长叹一声:“好吧好吧,我就去准备。”一转身,月光正照在他白净的脸庞上,面色与月色相照,融润无痕,一时竟不知谁才是月。
“起来吧,到厨房吃饭,一会就做好。”墨蓝丢下话,双手负背穿过凉亭,渐渐走远了。
跪着的身影仍没动,忽然,他朝地上猛得磕了三个头,潮软的土壤被他锤下一个深坑。
师父。
最好的师父。
灵病子此去报了恩,一定回来守着师父,好好报答师父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