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千山如梦
艳阳当空,华堂大典上,陶铭真率领众人虔诚叩拜。
一叩地坤布泽。
二叩天乾降恩。
三叩天地存正气。
地若不泽,万物无立足之方。
天不施恩,生灵无希望彼岸。
天地无正气,日月不行,河川分崩,苟延残喘犹比行尸走肉。
日光沐洒,照耀陶铭真一身水蓝袍子粼粼生辉,加之他虔诚面容,更显满身佛气。
三叩已过,陶铭真提衣起身,接过身侧人备好的香火,面对兽面青铜香炉,又是深深一躬,再小心翼翼地将香火插好。
感念天地,善待苍生,陶铭真暗自祈祷。
诚意,善意达到了极致,满心就只剩下忧愁。
其余众人跟随着陶铭真,依他动作模样,一一燃香鞠躬。
祭礼已毕,接下来便是百官献褔。
作为天帝为数不多亲临人族的场合,祭天大典自然少不了一出人族百官向天帝进献心意的节目。
虽说进献的礼物翻来覆去都逃不出那些花样,但俗套还是不能免去。
武德帝端坐正堂,听着司礼官报上一件件献礼的名字与贺词,目不含情,嘴不启语,只是不住点头,表示他已一一接受。
但当他听到洛川侯所献为一篇《吉兆庆惠·山河大赋》时,不禁眉头一皱,语气严厉:“童子雕虫篆刻,岂是壮夫所为?
献礼的仆人闻言为之一窘,手奉赋卷僵在空中,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七族历来有崇武情节,而到了武德帝统治时期,这种偏倾就愈来愈严重,武德帝实施崇武抑文政策,将修习武学的成就作为遴选官员的唯一标准。
体质受限的人族,无法在武学上取得成果,除八大家族能够传袭爵位,其余人可谓毫无跻身上位的机会,渐渐造成了人族在七族中权小位卑的局面。
而这也是人族即便一直遭受不公平待遇,却也一直不敢反,无力反的深层次原因。
武学大盛,除了天族统治者对武学的重视,也因为武学显而易见的实用价值。
原本七族中也并非人人都醉心武学,例如镜族爱偷懒,旁生族浑浑噩噩,地狱族随性恣意,可早年天下无主,各族间相互侵伐,弱势的一方为了抵御外敌,不得不转为兴办军武,侵略的一方尝到了掠夺的甜头,更用意训养武人。
习武之人的社会地位随之提高,世家大族也尤为重视对子弟武艺的培养,当时有歌谣唱:大字不识走遍天下,手无缚鸡寸步难行。如是循环,使得人人持兵,家家习武。
是故洛川侯不献珍宝奇兵,以一篇颂赋代之,虽有新意,却又犯了武德帝不喜文学的大忌。
陶铭真见武德帝脸色有变,情形不妙,忙出来圆场:“洛川侯继任不久,初见帝姿,欲以诗赋润色帝国鸿业,还望陛下能体悟他这番心意。”
大典当前,武德帝也不好发作,毕竟还要一展他仁君的做派。
听到陶铭真的劝阻,武德帝缓了脸色:“嗯,不过侈丽闳衍之辞还是少用为妙,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故而人心浮浮,时有非分之想。”
陶铭真恭敬回应:“陛下所言甚是”,说着往人堆里一扫,正好捉住洛川侯的身影,眼神一凛,沉声道:“沉机,快来向陛下磕头谢罪。”
洛川侯孟沉机立在原地,与陶铭真对视了一会,也不知他在思忖着些什么,愣是一动不动。
陶铭真虽与他素不熟识,但一时维护同胞心切,急得差点跺脚,可迫于无奈只得用眼神不断催促着。
孟沉机也仿佛突然回神,跨出人群朝武德帝服帖跪下:“小臣该死,原是好意,却不想坏了陛下兴致,还请陛下责罚小臣。”
此言一出,陶铭真又吓出一身冷汗,孟沉机话面说是自己的错,话里却句句指摘武德帝任性专为,因个人喜好而无端降罪。
好在武德帝似乎是没听出这层意思的,他轻应一声:“嗯,孟卿既已明白,日后留意便是,责罚就免了罢。平身。”
“谢陛下。”孟沉机声音温顺缓缓起身,他一直低着头,任谁也看不见他此刻面容上究竟是何种表情。
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陶铭真轻舒一口,大典一切又都照常进行。
只是祭典席间,孟沉机突然来找陶铭真说话。
彼时陶铭真正一个人坐在后院竹里堂左偏殿歇息,堂前遍植慈竹,风喧云淡,天光散落,斑驳堂前。
一盏清茗,就着碧翠如数饮下,心明眼明,透彻心扉。
问红尘多少凡事,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在茶里,竹里淡成虚无。
虚无中却又有某种情绪渐渐清晰。
此风吹我,可也吹过吾儿之身么?
天涯各一方,一去五六载。
唯一所有,便是从各家钱庄寄回的那些陶怀清所写的字条。
每张不过二三十字,所言无它,俱是些平常之语。
然而他却一再读,一再读···
“明月竹里馆,幽篁慈孝竹。侯爷用心不俗啊。”正在感伤时,忽闻人声。
陶铭真猛一定睛,只见孟沉机长身玉立,捏着一把扇子站在阶前如是说道。
陶铭真一时语塞,主要是孟沉机突然造访,他与孟沉机交情无多,但甫一接触,也感知对方不是心思纯明之辈,话里有话爱打机锋,真不晓得他是为何而来。
他欠了欠身:“洛川侯为何不在席间,可是鄙人有招待不周之处?”
孟沉机径直走进来,把手里的檀香扇放在桌上,坐到陶铭真旁边的位子上:“虞平侯身为东道主,又为何不陪着天帝呢?”
陶铭真只好屈身陪孟沉机坐下。
“我,我身体有疾,闻不得荤腥,陛下特准我出来,也顺便稍作休息。”面对孟沉机不甚友好的问话,陶铭真还是照实回答了。
“我不在席间,是专门为寻侯爷而来。”孟沉机嘴角带笑,直言不讳。
“不知是为何事?”陶铭真问道。
孟沉机笑笑没说话,一摆宽袖,端起身侧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陶铭真心头一沉,暗道一声不好,看这人的架势,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是准备给自己下套了。
“侯爷稍待片刻,大典还有些事宜需得我去交待,陶某去去就回。”见势不妙,陶铭真拔腿就要开溜。
孟沉机却是笑面盈盈,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陶兄且慢。”
“若真有事,自会有人来寻陶兄,陶兄且放宽心吧,就当小弟借你一个人情,陪我稍坐片刻。”
滴水不漏,无从拒绝。
“好吧。”陶铭真无奈地轻拍桌子,再次屈身坐下。
“还要感谢陶兄刚才为我解围。”
“小事,不足挂齿。”
“《竹谱》云:竹之叢生,子母相依,曰慈竹。陶兄素以孝慈闻名天下,我本不信,今日见一见,有这一堂慈竹为佐,深知此情不假。”孟沉机望向绿竹,一字一句说道。
陶铭真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但听起来也不像坏话,只得附和:“贤弟言过了,陶某担不起。”
“我没有夸你的意思。”孟沉机又慢条斯理得端起茶杯,轻叩杯盖。
“那贤弟的意思是?”
“凡是人的情感,都有真有假,陶兄需得好好分辨才是。”
“我不明贤弟所指,还请明说罢。”
“那我就不兜圈子了,兄台如此忠心,不知天帝是把你当人还是当狗呢?”话甫出,惊人惊心惊魄。
“你?!”
陶铭真一条魂直接被吓飞到九霄云外,连愤怒都顾不上。
“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他压低声音,生怕被人听见。
一切正如孟沉机所料,在陶铭真的身上,有一种朴素的正直和善良。
他绝不会趁人之危,绝不会袖手旁观,绝不会落井下石,当然他也不会主动惹祸上身。
这种人的处事原则就是万事求两全,宁肯自己受苦,也不愿让别人委屈。
若一团和气,他就是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若剑拔弩张,他就是两不讨好的孤家寡人。
武德帝显然清楚这一点,才对他屡示好意,明为恩宠,却是要让陶铭真非得用死才能回报此等恩情。
忠孝两字,一旦被人利用,就是一副沉重的枷锁。
在陶铭真的心里,自然会维护人族同胞的,可武德帝却把他拉向天族。一旦事出有变,他的处境将非常危险,这是孟沉机极不愿意看见的。
“你知不知道,若我将你所言如数告知天帝,阁下满门十族都要人头落地,不知洛川可盛得下这个大一个无头冢么?!”陶铭真咬牙切齿小声说道。
“天人终究有别,陶兄心知肚明,我无需赘述,陶兄尽管去做这通天判人第一士,以同胞白骨再换高官厚禄,就是不知还能高枕无忧否?”孟沉机毫不示弱。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痴心求天降福,他自有他的天族子民,又怎会理会我们这些蝼蚁?崇武抑文,办武堂,举武会不说,划正统,禁魔功,分明就是不想人族在武学有所突破,断我族晋升之途,世代居于人下。一样样,一条条,皆针对于我人族,这与奴役有何区别?”
“······”陶铭真沉默了。
孟沉机所言,他并非不知,但由于身份特殊,他始终不能跳出自身局限纵观全局,更因为他也是整个制度的受益者,不然又何来偌大的虞平侯府呢?
“洛川侯若有建言,可对陛下上书陈言之,陛下深明大义,我相信他定会有所改变。”
面对巨大的言语冲击,陶铭真心慌若失,说着些言不由衷。
他的眼睛望向虚处,其实他此刻脑中也想不起孟沉机具体说了些说什么,萦绕心头的是一种惊雷霹雳在方寸间炸开的震撼,惊慌,心脏狂跳不止,怅然若失。
随之而来的是悔恨,他后悔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知道了不该知的麻烦事。
他真想回到一无所知的自己,至少那个懵懂的状态。
接下来,他该怎么去面对天帝?
陶铭真咬了咬嘴唇,突然间他想逃走,他想只顾着自己,只顾着自己在乎的人,至于世间秩序,与他有什么关系?
“我得去找我的儿子。”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用一种虚无缥缈的语气。
“我得去找我的儿子了。”陶铭真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鬼魅一般得摸着门走了出去。
那一刹,他明白自己在惧怕什么,他早年丧母,自父亲去世后,他已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至亲。
家破可以,人亡不行。
他才二十七岁,他承受不起了。
孟沉机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看着他那失去光彩的眼神,明白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陶铭真出去后不久,他手下的一位名唤潜德的女婢来寻他。
“你一直在外面守着,没人靠近吧?”
“没有,属下一直仔细候着。”
孟沉机点点头。
“主上,我看虞平侯的神情,是不是主上的话说重了?”
“无妨,明为宠信,实为孤立。他正直谦和,处事有方,明明是联合人族八侯的最佳人选。如今天帝作梗,任他如何努力,其余七侯也不会与他交心了。我的话虽重,只希望能点醒他,莫做了天帝分裂人族的棋子。”孟沉机拿起桌上的檀香扇,轻轻抚拭。
“主上何不与他说清楚?”
“若直接与他说这些,以他耿直的性子,怕是要一条路走到黑,那可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还是激他一激,让他自己慢慢悟去吧。”
满院慈竹还在随风摇曳,翠色欲滴,掩映着红墙朱瓦,亭台廊榭,隐现一番王侯世家繁华气象。
千山如梦,一瞬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