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蛇眼佛莲

又是一个让术士记忆深刻的夜晚。

雨未落,是雪在飘。

关山千里,雪落高天,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凄悠的笛声,随风而和,吹度别路。

笛里谁知壮士心,雪辉空映征人骨。

片片洁白的雪花落在二皇子的伤口之上,殷为红丝。

一支金色长箭自他胸前贯穿而过,箭上灵力侵入肌体,将二皇子全身功力锁了大半。

他的周围,躺着一片死尸,均是突遇伏击,来不及反应便被袭来长箭夺去性命。

年幼的术士与弟弟被眼前的这一幕深深震惊了,只见豆粒大的汗珠从二皇子额上簌簌落下,他双手攥住箭尾,伴随着一阵摧肝拉筋的血肉绽开之声,那支长箭竟然被二皇子生生从胸口拔了出来。

顿时血流如注,泼洒在二皇子的衣衫与洁白雪原之上。

他双手血红,从身上摸出一张玄黄符纸,其上符文正与那金色长箭上的刻纹如出一辙。

原来这些金色箭支与玄黄符纸同为一体,箭不认人,只认符纸,故杀伤力巨大,连防备的机会都不给,便夺人性命于瞬息。

而术士与弟弟身上没有符纸,也就没有受伤,只是经此一变,受到巨大惊吓,两人俱是说不出话来了。

旷野雪原上,风紧雪大,二皇子血流不止,在他身下汇成大片图朵。

他身体倚着长剑方才强撑不倒,随后朝术士二人伸出右手,两指一勾。术士还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觉一股神力将自己轻轻托起,下一刻便到了二皇子身边。

“很快就会有人来,他们不会放过你们,我送你们离开。”

离近了,血腥味更浓了,甚至,能感受那血液泊泊的蒸腾热气。

可是这一切,在寒冷的雪夜中,片刻的温热就像脆弱的生命,稍纵即逝。

他要死了。术士这样想。

可当二皇子引动热血在周身画成阵图,催运神力准备送他们离开时。

术士还是不忍了:“你!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二皇子呕出一大口鲜血,他的声音因为喉咙卡血而含糊不清,仿佛一俱被掏空了的躯体强做力气,混含着嘶哑与哽咽:“我···活不了了。去找···上官维。”

“不!你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可以想办法救你!一定有办法的!”术士用力拉起他的手,可不知为何,却感威同磐石,无法拉动。

法阵开始运作了,术士与弟弟被渐渐吸向虚空,画阵之人已经不再言语,他握剑垂头,在风雪凌天中停止了呼吸。

随着一阵刺目金光,术士与弟弟瞬间由那尸身遍地的高山雪原转移到了一处鸟语花香之地。

面前一人有翩然绝世之姿,神情中却一副老态。

人未老,心已老。

那人眉宇不动,只沉声道:“我是上官维,两位跟我走吧。”说罢一甩拂尘,转身走了。

术士拭去额上的冷汗,张开一直紧握的手心,一张被鲜血洇透的玄黄符纸静静躺在手掌上。

······

自那以后,他与弟弟便拜了旁生族的上官维为师。

师父为他取名叫灵病子,授他符道之术。

凭着符纸变幻之术,他多次偷偷溜进翁宫中翻看七族轮回的名单,好容易才查到修罗二皇子的转世消息,而那时伊恸的魂魄已入人世两年了。

都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可君不见,有人今生报来世的恩。

一个仇字,千刀杀向天伦乐,旧恨未灭又添新仇。

两次恩报,一生尤作阶下石,前缘不断以恩还恩。

为你,习符道。

为你,出深山。

为你,宿人间。

千千万万次。

那天,他化作青面獠牙怪,信步走在陶家庭院,只见那玄衣小童朝他燕然一笑。

数载春秋,百年日月,斗转星移。

再见时,我是草莽沧海客,两鬓微衰,而君为无邪烂漫童,华图未展。

······

往事翻波脑海,灵病子只感眼眶一热,心中气血奔涌,随着一声浩气传空,虚无轰然一响。

灵病子功力直破七段仁焕,升入八段境界。

······

另一边。

律道子只见自己立于一片清波之上,四遭同为严丝合缝的白茫茫。

忽然,眼前现出一个黑色人影,衣袖猎猎,凭风而动。

那人转身,是一副绝美容颜绽开,唇如芙蕊,面如风荷,额上一朵若隐若现的金色佛莲,只是双眼阴冷至极,瞳色碧澈却裂开一道蛇瞳,无情审视着世间万物。

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会问一句“你是谁”?

可律道子不用问,因为他知道眼前人的身份。

“奇怪,我怎么看到的是他呢?木老头所言咒画又是什么意思呢?”律道子暗思。

蛇眼佛莲也没有说话,他抬起眼眸默默看着律道子,他的眼神像一阵风,悄然拂面微不可察,却能吹起人心中的涟漪。

凄鸷蛇眼,黯然佛面,藏着太多说不清的情绪,道不明的故事。

没有感情的眉眼,却使人莫名心伤。

律道子只感五内俱焚,双肩如千斤负重,力不能支,膝下一软跪伏在地。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他突然狂笑如颠。

但很快,他压下心中怒意: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一定要压制住,届时方能增加胜算。

律道子决眦双目,定扫四周虚无,苍茫在他的坚定心意下一一溃去。

浮云既破,律道子走出阴霾,却见术士与小童,季月柔与天族公主聚在一处溪水前,浣面交谈。他运起神识一感,果然,这神绝灵界有助人功力破格的能力,术士已入八段,而季月柔与天族公主也各有提升。

至于小童,大概是因为尚且年幼,功力增长不甚明显,但之前所受伤势已好转大半,又活力十足了。

“和尚!”

“绿豆子!”

几经生死劫,纵是短短半日,也让原先陌路或歧路的人互生关怀之情。

见到律道子踏出迷雾,灵病子和季月柔皆喜出望外,连之前有过口角之争的天族公主,也站起身来,脸上虽不露笑容,可收了戾气,似乎之前不快都一笔勾销了。

“绿豆子,你这个灵界真厉害耶,居然有流水,要是我们能找到一些果子,都可以不用出去了。”季月柔手掬清波,一仰头把甘泉全部饮尽。

“别···唉”律道子伸手正欲阻止,可见季月柔水已下肚,只得无奈地缩回手。

季月柔不明所以:“怎么了吗?绿豆子。”

“没什么。你觉得无碍就好。”律道子心虚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兀自翻看。

说是看书,其实目光却几次不经意地瞥向小童,那一副蛇眼佛莲的容貌复又浮现眼前,两者其间究竟有何关联呢?

律道子端坐不动,倒是小童一直巴巴的望着律道子和他手中的书。

律道子本无恶意,可是张嘴却没好话:“看什么?你想学桓七郎?”

“阿清,不得无礼,过来。”灵病子对陶怀清管教素来严格,要他行事有正人君子之风,不可有逾矩之行。

不知是何缘故,在陶怀清的生命中,提到剑,总会有莫名的悸动。

练剑,对他而言,可谓是日思夜想的夙愿,奈何一直受自身功力限制,任他求了灵病子多少次,都被驳下了。

因见了律道子那风华绝代的一剑,此刻他的心中,对律道子可谓崇拜非常,极其渴望与这位大剑士能多点交集。

他从律道子书册漏出的一角看出那是一本剑法,一时竟忘了规矩,只想一窥那剑术奥秘。

灵病子语气不重,可他明白那便是在训斥自己,他朝律道子鞠了一躬为表失礼,随后便乖乖地走到灵病子跟前。

见灵病子脸上没有怒色,陶怀清方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桓七郎是谁啊?”

灵病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借着给陶怀清整理衣服掩饰尴尬:“一个人,挺帅的一个人。”

“哦。对了师父,我现在能练剑了吗?”

“能是能,不过···”灵病子停了动作,面露难色。

“师父你怎么不说话了?”陶怀清不知发生了什么,疑惑得转身看着灵病子。

“师父,是不是你伤口又痛了?”陶怀清说着要用自己的肉手往灵病子身上揉搓。

“不过,你师父并不会什么剑术。”律道子插嘴道。

“和尚,我跟我徒弟说话,有你什么事?”灵病子被人在徒弟面前揭了短,局面顿时窘迫,只得强行说理。

“小弟弟,你让你师父付我点月俸,我可以教你学剑。”律道子不理会灵病子,转头对陶怀清说道。

“不行!没钱!诶?你两百岁的老怪物叫人小弟弟,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呢?”灵病子一口回绝。

陶怀清却眼睛发亮,信以为真:“真的吗?那你要多少月俸?”

律道子见师徒两人一身粗布衣裳,灵病子一副爱财如命的穷酸样,料定他绝没钱,就算有也不肯出钱,便决心狮子大张口唬一唬师徒俩,他伸出五个指头:“五十铢。”

“五十铢?!你怎么不去抢呢?普通农户一户一年也就二三十铢!”灵病子双眼简直要瞪到地上。

却见陶怀清从容不迫,打怀里掏出一张百铢银票:“喏,我先付你两个月的可以吗?”

“喂!可没有你这样败家的我跟你说,你怎么不给师父,让师父多买点金符纸呢?”灵病子说着伸手要把那银票据为已有。

不想季月柔抢先一步,转眼把银票攥在手里:“哇!绿豆子,你赚钱了诶!太好了,这样你就有钱还我了!”边说边从身上再掏出那小本子,仔细计算着:“太好了!这样你就还欠我一千一百三十一!照这样下去,你很快就能还清啦!”

绕一圈下来,心中最冤屈的就是律道子。他本就是开个玩笑,不想陶怀清才是隐藏的大财主,正喜出望外之时,这点工资转瞬便被季月柔截了去,自己白出力气不说,更连银票的一角都不曾摸到,顿时笑容逐渐消失,换上一副怨念的表情直盯着季月柔。

陶怀清手上一空,也有点愣,他挠挠头:“那···那你会教我吗?”

“当然当然,他既收了你的钱,马上就会教你。”季月柔盈盈一笑,蹲下搂住陶怀清的肩膀。

“绿豆子?愣着干嘛啊,收钱办事,敬业一点啊。”

“干什么干什么?还没问我答不答应呢,你把钱给了他,我们这个月生活费怎么办?”灵病子拽过陶怀清,他真想给这个败家子一拳长点记性。

陶怀清咧嘴憨笑:“那麻烦师父你去鸿祥钱庄再去取点,我给你写张字条,这样爹娘就不会怪你啦。”

“怎么?你家还有钱庄吗?你们家是地主吗?”季月柔像发现了宝贝一样。

“那我可以预支三年薪水吗?”律道子也见财心动了。

“我就说呢,你一个旁生族,怎么会领着一个人族的小童,原来是图人家里有钱啊。”

“你哪里找的这般好的徒弟?又乖又有钱,小弟弟,你们人族还有像你这样的小朋友吗?介绍几个给我啊。”季月柔、律道子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问个不听。

陶怀清应接不暇,唯有咯咯傻笑以对。

灵病子心知律道子两人是故意逗乐陶怀清的,见幼徒笑得正欢,他也不忍打断,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不过天族公主终究是个耿直的性格,只听她道:“你们别闹了,快把钱还给人家。”

嬉闹声戛然而止。

律道子三人面面相觑。

“少诓骗人了,把钱还给人家。”天族公主又重复了一遍。

律道子语中带刺:“怎么就诓骗了?”

不论别的,在他心中,尤是十分喜欢陶怀清这个小童的,虽说是人族,体质特殊也不能说是缺点,毕竟能成功修习血饮功,想必是聪颖好学的,又乖巧懂事。方才经他一喝,也不失方寸,临了还给他鞠躬道歉。

如有可能,他确实愿意穿授陶怀清剑术。

“你们明明清楚,以人族的体质,不说是否适合修习武学,就算可以,生年不过百,如此短暂的寿命,也注定没有结果,一切都是枉费功夫。”

众人皆沉默了。

陶怀清小声地问灵病子:“师父,大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灵病子把他抱在怀里,低头道:“别听她的,胡说八道的。”

“你就别再骗他了。不管有多么残酷,这些事都是他早晚都该知道,不要说练剑,他连修得符幻之术都困难,这就是现实。你身为旁生族,想必也清楚旁生被称为幻术大族的缘由,因为以你们的体质,修习刀剑根本难有所成,只得专攻幻术。这就是天命,一切都早有定数!”天族公主振振有词。

“够了!我自己的徒弟,我知道怎么教。”灵病子忽然有了脾气。

“但愿你真的知道,别看不清现实把自己的徒弟捧杀了,害他一辈子。”天族公主丢下话,便一个人走开了。

与灵病子相距咫尺之间,陶怀清能感受到师父那久久难平的心绪。以他的敏感心思,自然明白那位天族公主所言句句都是实话。

他没再打扰灵病子,悄悄从灵病子身边溜走了。

“小鬼,你去哪里?你的钱···”季月柔手里还拿着那张银票,一时也找不到安慰的话,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律道子捞过银票放进自己怀里:“小孩子别拿钱,我先替你保管。”

“诶你?!···”在季月柔的惊疑声中,师徒俩一个黯然走向远处,一个沉默留在原地。

现实,还真是沉重又残酷呢。”

······

神绝灵界外,碧罗堂云索秀座已率领人马匆忙赶到。

赫听一声:“布阵!”

十二名碧罗堂人结阵而待,阵法森严,逼发炽热狱火。

“灵界内没有水和食物,就算律道子和那术士修炼了辟谷之术,其余几个人也顶不了多久。已过八个时辰,他们很快就会出来!”先前的紫衣剑士,被称为君棠秀座的人坚定说道。

云索秀座一语不发,却也面色坚毅,誓要一役定胜负。

杀手的决断,似乎来得太快太突然。

但他们都习惯了。

想那苏无眠便是杀手做的太尽职,为皇家揽了一身血腥,纵身死无名无功也偿不了血海深仇,使得自己的后人都不得安生,被各方势力追杀。

如今他们收人钱财,剑指律道子,倒更多了几分同类相残的讽刺感。

······

倏然,神绝灵界大开,一袭白衣穿空而出,几道寒光点射,直刺君棠云索两人。

云索接过身旁随从手中的银枪,枪缨数挑,搅乱风云,将来人招式一一化去。

枪龙啸风,展出云索一身浩然气魄。

“本为枪中王孙,甘沦泥下贱民,可笑可笑。”律道子现出面容,手捏一串佛珠冷然说道。

云索并不示弱:“一心入魔,假佛之名,可耻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