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修罗之子

某一时期,天地无主,分七族:天族,修罗族,人族,旁生族,鬼族,地狱族,镜族。

然七族皆崇武,皆好战,各族之间纷争不断,尤以天族、修罗族、鬼族为甚,所谓男儿耻读书,女儿羞嫁儒。

大历770年十月,天族在镜族协助下,于高天雪原伏击修罗二皇子伊恸,致其身亡,随后全歼修罗族百万军士。

十月末,天族攻破修罗主城,除大皇子伊和逃往鬼族地界外,修罗皇族全数被灭,史称天官夷族。

消灭劲敌修罗之后,天族总算能在统一七族的道路上走得快些,果然只用了四年时间,天族首领帝英烈征讨四方,降狱鬼,伏旁生,立伪罗,封人候,友镜族,终于一统七族,御主天地。

······

三百余年后,大历1074年,修罗二皇子伊恸的魂魄好容易在轮回道内排上了队,投生到人族虞平侯侯府夫人的肚子里,经历了十月怀胎呱呱落地。

虞平侯陶铭真看了一眼产婆抱过来的孩子,是个男孩,可喜可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有指望了。

早早候着的算命先生赶紧掐着婴儿的出生时辰算了一卦,结果是命格非凡,人中龙凤。侯爷听了大喜,忙喊道:“赏!全府上下统统有赏!”

至于婴儿的名字,也是合着时辰与五行在黄历上翻找而定的,算命先生所说的方位在东属青,水润万物等等行话,侯爷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只是寻思着要给孩子起个保佑一生顺遂的名字,当算命先生把“怀清”二字呈递给他时,他盯着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玄妙,不过读着还算顺口:陶怀清。

于是点头道:“挺好,挺好。”

第二天,府上又有下人来报,说是在后园湖中发现一柄神剑,剑身如碧,粼粼生辉。

侯爷让人取来一看,真是一把好剑,剑波如人眼眸,望之心动。

算命先生赶忙上前说:“这把剑乃是小侯爷降生的福兆,剑如碧波,剑又是百兵之君,可见小侯爷心性之纯良,为人之良善,将来小侯爷会拿着这把剑锄恶扬善,造福万民。”

虞平侯听之再大喜,再赏!不过这次是嘉赏全荷城,把方圆千里内的犯人统统赦宥了。

······

然而小侯爷的情况却不太乐观,不知怎的一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三天发烧两头咳,还有一天昏迷不醒,出生半个月一两肉没长,反倒瘦了整整一斤,抱在手上只剩一个骨头架子。

侯爷夫人为此哭晕了数次,月子还没出,便整日跪在祠堂诵经祈福,手抄经书把笔都写坏了几支。

可即使把全荷城的大夫请了个遍,乌泱泱一群郎中一天十二时辰轮班值守。

草药熏着,补品吊着,几番折腾,小侯爷的病还是不见好转。

最后还是江家的老太爷亲自出马,他曾去过狱族拜师学医,好几副奇奇怪怪的草药下去,可算是把小侯爷这口气给保住了。

侯爷夫妇大喜,正准备磕头拜谢,被江老太爷伸出一只手拦住,他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命暂时留住了,只是活不过三岁。”

侯爷夫人听罢哀嚎一声,又晕了过去。

······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整个侯府都被一种凄惨的气氛重重压着,就差扯起白布哭起丧了。

只有小怀清未被影响,他快到了长牙的时候,整日咿咿呀呀的,遇到底下的小厮侍女来逗他,便高兴得“咯咯”直笑。

小怀清对自己所处的世界有着极大的兴趣,陶夫人常抱着他在庭院中散步。

飞来一只蝴蝶息在花上,他眼睛看着发亮,伸出一只小肉手挺着身子要去够;落了一只雀儿停在檐上,雀儿叽喳,他也跟着叽叽喳喳,全然不知自己的生命已被判下死刑。

陶夫人看着小怀清高兴,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便哭起来。

她本来身子骨就弱,月子没坐稳,落了一身病根,郎中说恐怕这辈子不能再生养了,唯一的骨肉又活不出两年,教她怎能不痛哭呢?

为此她多次向陶铭真提出休妻的请求,希望他能再娶佳人以延绵子嗣。

然而侯爷始终不肯,毕竟曾是少年夫妻一时恩爱非常,自是不舍。

算命先生也来劝说,道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能寻到方法救小侯爷的命。

陶铭真一看,你这家伙怎么还在?如不是你胡说八道惹怒了老天,我陶家世代忠良,祖上功德深厚,怎会遭受此劫?果然舞文弄墨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立马让下人给算命先生收拾铺盖:“给老子滚出去。”

算命先生也是委屈,自己说得都是实话,可陶铭真哪容他解释。

他捡起被人丢在地上的包袱,拍拍上面的尘土,叹着气离开了侯府。

之后的事实证明,算命先生所言不虚,他失了陶府的安稳生计,只得四处游走,靠算卦和抄腾文字维持生活。

五十八岁时,他已是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叟,半边牙齿都松动了,和村里的老人蹲在村口闲聊打发时间,却见一个穿黑衣的青年人远远得沿着村头小路走来,手里提着一柄四尺青锋。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

到了小怀清两岁的时候,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某天中午,小怀清正在院子里逗他的那些猫猫狗狗。

跑跳是他近段时间最爱的事情,奶娘端着碗在院子里追了他一圈,才终于把一小碗米糊送进他肚子,吃过饭就更有气力了,追着小猫小狗在庭院里四处乱窜。

侍女们不但要伺候精力旺盛的小主子,还要照顾小主子的猫猫狗狗,一个个累得够呛,都歪在廊下小憩。

不知什么时候,日光被云影遮蔽了,整个庭院里只剩暗惨惨的光,那些猫狗仿佛感到有危险在靠近,嘤嘤咛咛叫唤不停,可惜声音太小,并不能把台阶上酣睡的女婢们唤醒。

小怀清搂着他的小黑狗,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站在他面前,慢慢得弯下身子。

小黑狗吓得嗷嗷直叫,疯一般得从小怀清怀里挣走了。

小怀清“哎呀”一声,要去追那小狗,却被怪物高大的身子挡住去路。

那怪物附身贴近小怀清,张开了血盆大口。

“咯咯”两声。

怪物身形凝滞,朝后退了半步。

他被眼前小童的笑声惊到了。

小怀清看着他,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一边捂嘴笑着一边躲到一个大水缸后面,还时不时伸出头来偷看,原来他是要跟怪物陪他玩捉迷藏的游戏。

“唉”,怪物叹气了,他的声音充满失落:“别是个傻子吧。”

说完他便从庭院消失不见了,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遮蔽天光的浮云。

而陶氏祠堂前却多了一个身影。怪物注视着那柄被当作圣物供起的长剑,良久,又叹一声:“难办啊!”

接着他穿过长长的围廊,日影偏照下,怪物的步伐越来越快,身影渐渐模糊,随着一阵轻烟袅袅,再看时,他已幻化为一个仙风道骨的布衫术士。

······

天地苍茫,残破史册华章,消散往事如殇。

记忆淡了人心,可人心却淡不了记忆,正如月缺月又圆,唯留光阴磨人,教英雄,长夜喟叹。

······

见到陶氏夫妇,术士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他是在灵病山上修习的道士灵病子,要把陶怀清带到山上去修行,以治好他的先天不足之症。

灵病山据荷城二十里,灵病子的名号荷城的人是听过的,据说之前山上妖怪作乱,是道士灵病子降妖除魔,息了风波。

夫妇俩面露难色。陶夫人犹豫道:“不是不信先生神通,只是为何一定要到山上,先生可否留在侯府教授吾儿,吃穿待遇自不敢怠慢先生。”

侯爷被算命先生坑过一回,对眼前同一类型的神神道道的术士不甚喜欢:“纵是好心,也不能凭你一句话就带走我儿子,再者怎么让我相信你有本事治好吾儿?”

灵病子微微一笑,却道:“我也不知如何让二位相信我。”他转向陶夫人:“不知夫人想看什么样的神通?”

于是一群人挤在院子里,前排探后脑,都等着灵病子大展身手。

“变个什么好呢?”灵病子站在庭院里犯难,其他人倒还好,只是虞平侯乃是天帝亲封的人族八侯,虽说人族在七族中地位低权力小,可八侯在一些重要的大典法会上还是能亲见天帝的,自然也见过不少高人。

一些糊弄平凡人类的小把戏在陶铭真那可过不了关。

他用眼睛余光看了看陶铭真。

果然,陶铭真面色不善,正用鹰一样的眼神审视着他。

当然灵病子自己也不屑于表演那些杂耍把戏,唯一让他有趣的,便是化作青面獠牙的怪物四下唬人,但此刻显然不适合。

“到底变些什么好呢?”灵病子忽然心生一计。

他右手一挥,丹田运气,将院中大水缸中的水全引到空中,水体结成帷幕却是悬而不落,天光透过水层把阵阵粼光洒在身上,一时让人们如同置身水下世界。

只见灵病子飞身而上,从怀中掏出一只红毫笔对着水幕点画,每落一笔都音情顿挫,伴有金石之声。随着他身形飞动,笔触挥画,原本透明的水幕转为灰色,加上院中空气变得闷热,落汗都可见水汽蒸发,仿佛久旱将雨,洪灾临世。

待那灵病子挥就最后一笔,只听见他轻道一声:“好了”。众人还不解他到底在胡搞一通什么,正欲张口询问,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伴随着闪电霹雳砍下,将众人吓得谁也不敢说话。

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但见水幕中走来一位七八岁的小童,人虽小,却穿着一件老气横秋的玄衣,还横抱着一把跟他差不多高的长剑,远远看着还以为移来一个十字架,跟杂技班子中表演走钢索似的。

他走到陶铭真夫妇前“哎哟”一声,如释重负般的放下了那把长剑,然后双膝跪地拜下身子,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孩儿拜见父亲母亲。”

陶铭真还在错愕中,身旁的夫人却早已泪眼婆娑,她用手肘怼了陶铭真一下:“老爷,可别愣着了,快扶咱儿子起来。”

夫妻二人正准备将那小童扶起,却发现根本触碰不到,心下惊疑之时,那孩童的身影愈来愈淡,直至消失不见,唯听见他稚嫩的声音:“儿在山上勤学苦练,一切都好,只是时常思念家中父母。”

人已消散,声犹在耳。

陶铭真又惊又怒,冲着灵病子:“这是何意?”

灵病子笑笑:“此为旁生果报,能通未来,知过去,解病难,抚人心,安民生,定乾坤。侯爷适才所见,既是心中所想也是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至于是否让它实现,就要看侯爷的选择了。”

陶铭真当然想让那一幕成真,还有什么都比父母看到爱子平安喜乐更有吸引力的吗?

可是他却心存顾虑,一时难下决断。

试问他身为人侯,平日里还见不到一两个神通广大的高人吗?先天不足,对于人间的郎中而言,确实是无可逆转的大病。可对于那些大罗神仙来说,虽然麻烦,终归有可医治的办法。

然而他所遇到的高人,一个两个却都摇摇头,道天命不可违,阳寿不可改,让他别再忙活。还有人说他不切实际痴心妄想,指责他自私自利不恤民情。

如此几番,陶铭真也就再不敢去求请那些高人,倒是他们会向他问起:“你那有不足之症的儿子如今怎么样了?哦还活着呢。唉,天真可爱的小生命,竟然早夭真是可惜了。都是命啊。”

纵是如此,陶铭真也只得在一旁点头道是。

所以这一切真的是天命吗?天命真的不可违吗?

灵病子似乎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又道:“所谓命运,其实分为命和运,命是写好的,改不了,可运却由自己掌握。天阴晴有定,而人可以根据下雨还是日出决定自己休渔还是出海,消遣还是耕种。侯爷也不想让爱子早逝吧。”

陶铭真叹了口气,让奶妈去把小怀清抱来,他刚才玩累了躺在小床上呼噜,现今正好醒了,在屋里咿呀有声。

小怀清似乎认得灵病子,陶铭真甫将他抱在怀里时,他眼睛亮亮得一直看着灵病子。

似乎为了报复这种让人不悦的注视,灵病子朝小怀清做了个鬼脸,结果把他逗得小嘴一咧,然后便笑个不停,笑得前仰后倒,简直要笑晕在陶铭真怀里。

陶铭真也尴尬得很,他平素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此刻自己的儿子笑得像白痴一样,不免有些跌份。

“好了好了,你这小傻瓜,别笑了!明天就送你上山,到时候有你哭的。”他试图用言语来控制笑得前仰后倒的小怀清,结果显然是失败的。

灵病子跟在他们后面,心想:“前世爱哭,今生爱笑,好像也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