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暴雨狂流之日

张守鱼走入红鸳楼中,红鸳楼中央天井般的空间里,那个青铜铸成的圆台上,依旧成列着巨大而嶙峋的白骨,那精密穿插的骨架伤痕累累,哪怕死去多年,依旧这般刺眼。

他很快从那具红鸳的尸骨上移开了视线,来到了另一具小妖兽的白骨边,那只妖兽的半身几乎彻底折断,靠着数十颗铆钉才将他们拼接到了一起,歪歪扭扭,难以分辨它生前的模样。

张守鱼看着觉得有些不顺眼,将它向东南方向移了一些。

外面忽然传来了雷声。

闻过惊雷之后,便又有雨声响起。

张守鱼走出红鸳楼,那些雨水真实地淋到了他的身上。

他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连同这座城市是什么样的状态,介于存在于虚无之间,像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哲思符号。

“还是有许多地方不一样的。”

雨水将他的衣衫浇透,他才忽然说出了这句话。

就想方才那头陈列着的骨架标本,在原本的世界里,他清晰地记得,它面朝的不是那个方向。

“堪舆图?”

识海忽然一震,他脑子中灵光一现,闪过这一答案。

每座小有规模的城市,都有一幅属于自己的堪舆图,这些堪舆图有些被人掌控,有些则藏在不可知的地方,需要古老的仪式才能祈求它的开启。

而这些堪舆图设计的最初,为的便是杀死那些,足以造成灭顶之灾的邪灵。

而那七座镇字雄城,所制的堪舆图更是为那几位古灵量身打造的。

这些堪舆图据说是千年之前,那位老剑圣联合了数百位匠人呕心沥血铸成,在这些图画中,你摧毁一间房屋,在真实的世界里,那座屋子便也会塌毁,你将满城夷为废墟,那这座城市便会成为一座废墟。

但它所做的,便是将所有人隔绝开来,创造一切绝对无辜的战场,哪怕城市尽毁,人的血脉便还能保留。

这是老剑圣,那个号称古灵之下最强者的仁心。

而如今,这座城市的堪舆图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并且,它对着自己打开了大门。

暴雨如鞭,将那些久无人烟的腥土气压了下去,光线有些昏暗,遥遥望去,水珠四溅,腾起了白茫茫的雾气。

他没有以灵力护体,隔绝雨水,只是顺其中自然地走在街道上,步伐缓慢,感受着雨水中嘈杂的律动,反复推算,一无所获。

令他奇怪的是,那个将他引入堪舆图中的人,至今也没有出手。

在这方天地里,他的意义便像是高高在上的苍天,而自己只是行走人间,等待天罚的神明。

这是一片蛇虫蛰伏的巨大沼泽,若是无法破局而出,便只会越陷越深。

……

……

在雷声才一响起的时候,絮儿便带着伞快步跑了过来。

慕师靖立刻停下了与俞潇婉的交谈,接过了絮儿送来的伞。

在将伞递给对方的时候,絮儿觉得很是奇怪,一向冷静端庄的小姐,怎么手好像有些发抖,而另一边的少女,似也是被那突兀的雷声吓到了,呆呆地半张着嘴。

慕师靖才支开了伞,玉珠便打在了伞面上,她将伞递给了俞潇婉,道:“俞姑娘先找个地方躲雨吧,我与絮儿回阁了。”

俞潇婉怔了怔:“可是……”

慕师靖轻轻摇头,打断了她的话语:“这雨只会越下越大,俞姑娘一路小心。”

俞潇婉一肚子话憋在心里,她看着女子妆容精致的脸,迟疑了一会,才乖乖地哦了一声。

慕师靖忽然低下头,附耳说了一句什么,俞潇婉这才神色缓和,只是犹有担忧地看着她。

“放心。”慕师靖微微一笑,递去雨伞之后便转身离开。

絮儿一头雾水,心想她们又在打什么哑谜?还是自己越来越不懂小姐了呢。

“唉,小姐你慢一些。”絮儿为小姐打着伞,快步跟了上去。

那精致的小楼之中,慕师靖一走入,两侧的侍卫便纷纷躬身行礼,而一向知书达理的女子只是匆匆应了几声,便快步上楼,朝着梳妆的闺阁的走去。

絮儿抖了抖伞面上的水珠,将它置入门口的竹筒中。

“小姐走这么急干嘛呀。”絮儿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慕师靖回过了头。

絮儿原本以为自己的话被小姐听去了,刚想自责两句,谁料慕师靖只是道:“衣摆被打湿了,我去换身衣裳,谁也不准进来。”

絮儿用力点头:“知道了小姐。”

慕师靖推门而入,轻轻掩门,背靠在门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清晰地感受着那心脏跳动的声响,仿佛那里有一只半寐的猛虎,正于某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里缓缓睁开双眼。

她喜欢雨天。

雨水敲打着屋瓦房梁,城墙河面,像是一支倾天磅礴的乐曲,这支乐曲汇成激流,于铿锵处在心中激起千层浪。

灵力回转,她衣袂飘飘,长发飘飘。

雨落下的那刻,她便似一步登仙。

那绣满了花卉的长袍哗然落地。

片刻之后,窗户大开,一身紧身黑衣的女子鬼魅般破窗而出。

她踩踏着瓦片穿行过这片城市,如夜半时分的猫。

雨势越来越大,铺天盖地,目光所见,唯有白雾茫茫。

那些雨水濡湿了衣裳,却丝毫没有让她的速度滞慢下来。

她是暴风雨的女皇,此刻便如穿行在自己的王国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主宰之下的臣民。

几个跃动之后,她便来到了高楼的屋顶,寒雨冷冽,黑色的衣摆在风雨中风车般急转舞动着。

她微微张开双臂,感知着暴雨中的一切。

整座城市都在暴雨笼罩之中,那么整座城市自然也在她的感受之下。

神识随着每一条雨线延伸出去,铺盖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

电光在眼前晃动着,将细密如针的雨水照得银白雪亮。

很快,城市的格局便投影在了脑海里。

城市空旷而冷漠,雨水亦是,天地自古以来皆是慈悲而冷漠,那些多余的情绪不过是世俗的臆想。

慕师靖静立着,所有的一切勾勒入识海便只是复杂的图形,规整的构造。

她立在最高处,俯瞰着这一切,试图寻找着蛛丝马迹。

哪怕是堪舆图,也一定有它的出口和破绽。

这极难找寻,但她必须找到。

也只有她可以找到。

……

……

雨下了一个时辰。

萦霄同样盯着这场雨,极少眨眼。

他总觉得,暴雨之中,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盯着整座城市,但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崔晚在楼台上踱步着,他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心乱如麻。

“为什么还没有结果?”崔晚问。

萦霄答道:“要杀张守鱼谈何容易,更何况,那些历史上动用堪舆图的例子,最长的,是将那邪灵困于其中三年之久,才终于将其杀死。”

崔晚问:“若真要三年,难道我们还真的苦等三年?”

萦霄摇头道:“自然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崔晚忙问:“什么事?”

萦霄道:“张守鱼的力量到底是不是暂时的。”

崔晚皱起眉头,思考着其中的关节。

萦霄自顾自道:“若他的力量只是暂时的,那么,那个人为了求稳,一定会等他力量消失之后再一击毙命,若他的力量不是暂时的,那么这一场困局之争,或许真的要持续很久很久。”

崔晚问:“那么你更倾向于哪种?”

萦霄道:“前者。但是无论哪种,对我们都有利无害,那手持疆野城堪舆图的人,在城中蛰藏了这么久,既然选择了动手,那便一定是有把握的。”

崔晚叹了口气,道:“那我们难道只有这么干等着了?”

萦霄摇头道:“自然不能浪费时间。”

崔晚问:“那应该做什么?”

萦霄似是已经思索了许久,所以想也没想便开口道:“去找慕师靖,用最快的速度将她带回镇山城。”

崔晚讶然无语。

萦霄解释道:“这是老爷死前让我们必须要做的事。先前张守鱼拦着,我们带不走她,如今他被困堪舆图,生死难料,哪怕他真的某一日破局而出,那么那时我们早已回城,而他要面对的,则是整座镇山城。”

“那是一整座镇山城啊……”萦霄感慨道:“哪怕是山诏重生,又有何惧?”

崔晚方才一直沉浸在烦躁的心绪里,竟没有想过这些,如今被萦霄点破,他才郑重点头,只是遗憾道:“此事终究不太光彩。”

一向人如其剑的萦霄也点了点头,他轻轻叹气,平静道:“别无他法,将事情做得隐秘一些便是了。”

……

絮儿坐在木椅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忽然,帘子掀开,大风灌入,瓜壳散落满地。

她才要俯身去收拾,忽然怔住了。

她抬起头,发现眼前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男子,敲着有些面熟,似是崔家那个队伍里的。

“你家小姐呢?”那人问。

絮儿觉得眼前的人阴嗖嗖的,语气便也不太和善:“小姐刚说要去换衣裳,想来还要重新整理妆容,小憩一番什么的,对了,她之前说了,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你要么等等,要么打打道回府吧。”

那人没有说话。

絮儿皱着眉头:“再不走我……”

她话音未落,男子便出现在她的身前,拍了拍她的头,少女便一下子晕了过去。

那男子直接推开房门,目光快速地扫视过四周。

他要在第一时间打晕慕师靖,然后将她带走,等她醒来的时候,便应该是身在镇山城的崔家了,到时候一切皆成定局。

只是很快,男子便怔住了。

这座闺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满地散乱的衣裙、书纸和半掩不掩的窗帘,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整齐干净。

咿呀咿呀的声音里,男子偏了些头。

侧面的木窗打开着。

这扇窗似是已经开了许久,窗边的地上已被吹入的雨水尽数打湿。

他走到窗边,向外面望了出去。

大雨滂沱,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