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晓作天晴复狂霖
侍女打来了一盆热水,张成雪取过毛巾浸在水中,拧干之后擦了擦落着尘土的脸,接着她甚至来不及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便急匆匆地向着老爷的宅子走去。
今日开春宴,府中空寂,老爷自从年纪大了,便不再爱凑热闹,哪怕是开春宴,依旧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今日满天白云压得很低,天光稀疏,老宅院门口的两座石狮子静默立着,地面偶然震颤,它们便似雄狮抖擞鬃毛。
张微希拄着手杖立在门口,此刻正遥遥地望着天色,灰黑参差的眉毛拧起,佝偻的背脊微微颤抖着。
“爹。”张成雪已经立在门口,即使是穿着高高的木鞋依旧跑得很快。
张微希肃然地望着她,沉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张成雪同样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看着老爷,颤声道:“是守鱼!守鱼他……好像入魔了。”
张微希看着这浩劫即临般的天色,本就浑浊发白的瞳孔愈发苍白。
“唉……若非那日柳谨柔前来,我本想再与他谈一次,借机探查他魂魄的。”
张成雪眸光闪烁,她亲眼见到张守鱼将那萦霄剑推回鞘中的场面,知道那种力量近乎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甚至凌驾于折蝉宫和衡名宗之上了,哪怕事先发现蹊跷,又能怎么样呢?
想着这些,她便有些绝望。
“如今该怎么办?”她问。
张微希缓缓道:“他之所图,应该是那副白碑残卷,若是今后实在不得已,大不了给他便是,张家既然已经靠着这块石碑起家,那便绝不可因为它而绝后。”
张成雪眼睑低垂,轻轻道了声是。
片刻后,有个婢女急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张成雪看向了她,问:“现在怎么样了?”
那婢女面色古怪道:“方才有人说,看见俞潇婉回来过。”
张成雪立刻紧张了起来:“她回来做什么?”
那婢女同样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确定道:“似是……收拾床被?”
……
……
那早已化作无数细小碎石的校场上,张守鱼回身望去,没有见到俞潇婉的身影,觉得有些遗憾。
而场边人还未完全散去,有几位仗着自己修为较高的修士,站在不远处,以灵力或者法宝护体,旁观着这场在疆野城中堪称旷世绝伦的战斗。
张守鱼粗略地看了一眼,其中不乏那日一同斩杀蜈蚣鬼将的修士,更多的还是一些生面孔。
他忽然看见一个穿着一袭回满符箓白袍的男子,他与他肯定素未谋面,但是张守鱼却觉得他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只是一时间也没能想起。
身后,失魂落魄的崔晚一步一顿地被带到了一边,他仰起头看着同样风尘满面的男子,轻声问:“怎么会这样?”
男子没有回答。
崔晚发疯一般喃喃道:“他定是妖魔转身,今日已经与他结怨,若不除了他,将来崔家都有可能不复存在!”
一个修士劝慰道:“少爷,事情发生到这一步,我们都很难受,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具体如何做,需要请示新任家主。”
崔晚缓缓道:“我便是未来的新任家主……”
萦霄打断道:“先回去吧,我们一齐出手,也未必可以杀了他。”
崔晚冷笑道:“此时不杀,越往以后,那还有什么机会?”
萦霄道:“他若要杀你,方才便已动手,回镇山城后,先与几位长老商议,慕师靖一事,或许还有余地。”
崔晚痴痴地笑了几声,双臂像是失去了力气,绵软垂下,衣袖也随之无力垂下。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抬起了头,着魔一般看着萦霄:“回镇山城,我要去见侯王。”
萦霄蹙起了眉头。
崔晚嗤笑道:“这是一千年啊……一千年了啊……你们这些大修行者,天天将那个预言挂在嘴边,说什么千年之后将有古灵复苏,祸乱人间……张守鱼,他肯定就是古灵转生……若非古灵,怎么可能拥有这般的力量!”
“修行者枯坐百年,修行一生,为的是什么?争强斗狠?那些凡夫俗子黎民百姓,劳碌一生,每年往王府缴纳的大量米谷,养活我们这些不耕不种的修者,为的又是什么?七座镇字雄城立于天地,为的不就是等待有朝一日,古灵苏醒,将他们彻底镇杀?此刻一头活生生的古灵不是就在眼前?”
萦霄听着他形若疯癫的言语,却没有打断他。
他的神色同样愈发沉重。
千年之后,将有邪灵苏醒,祸乱人间。这是举世皆知的传说。
时间算来,距离那场天崩地裂的大战确实已有千年之久。
张守鱼的背影已经远去,萦霄握住了那柄,与自己同名的无鞘之剑,神思凝重。
方才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心中其实隐有猜测,但下意识地回避了那方面的想法,如今被崔晚一语道破,他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个可能性。
修行者,尤其是修剑之人,修行一世,最终的目的远不是出剑天地那般高远辽阔,而是很实在地,扩宽荒野,斩杀邪灵,将人族的香火延续到大陆更远的地方。而不是像如今这般,龟缩在山海的环抱里,不敢去惹恼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藏在荒山深处的邪灵。
“回镇山城后,我会与几位大修士一同书信给侯王。”萦霄声音镇重而迟缓:“疆野城这边,派少量人手盯着,千万不要惊动他。”
崔晚这才点了点头,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忽然问:“你知道老爷为什么要我娶那慕家小姐吗?”
萦霄道:“这么多年,老爷从来只传指令,不言意思。”
崔晚又问:“那为什么那张守鱼,不惜暴露自身这么大的秘密,也要将慕师靖留在疆野城内?”
萦霄没有回答,这个疑问,他方才也有想过。
若张守鱼真是某位古灵或者与之相关的存在,那他不惜代价留下的慕师靖,应该也有古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曾想这座小城之中,居然藏着这么多的秘密。”萦霄撇去万缕嘈乱思绪,轻声感慨。
他拍了拍崔晚的肩膀,沉声道:“少爷,你如今心性切要稳当,今后大道一途还很长,行走路上,难免会遇到阻挡的猛兽和拦路的山河,若是实在难以逾越,绕开便是,不必心怀芥蒂。”
崔晚嗯了一声,低下了头,神色平静了一些。
萦霄正打算转身离去,忽然之间,一记闷雷般的声音忽然于某处炸起,他霍然抬头,神色剧变。
“张守鱼。”
一身白衣的少年行走在街道之时,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那个声音毫无情感,空洞冷漠如荒野腾起的烟。
“嗯?”张守鱼应了一声,疑惑回头,大街上却空无一人。
他停下了脚步,目光朝着斜上方望去,眉头紧紧皱起。
天地之间,安静得诡异。
仿佛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只余下了他一个人孤单行走在大街上。
事实上,他周围的人影确实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他想起了之前那个雨夜,也是在自己的不知不觉中,被一种名为“雾隐”的妖怪骗到了无人的古宅里,那是类似鬼打墙的手段,而当时的那种手段,与此刻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而他步入这方天地,只是因为应了一句对方的呼喊。
张守鱼篡紧了拳头,目光警惕地朝着四周望去。
终究是自己太不小心了,落入了敌人的宝葫芦里……
那一声问名之后,再无其他声响。
“是谁?”张守鱼冷冷发问。
周围死寂无声,房屋依旧保持着他们的轮廓,只是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生机。
绝望的意味笼罩了下来。
仿佛整片天地都成了他的生死大敌。
他并指身前,挥手一划,“给我开!”
天地震颤。
那原本该是大日高悬的地方,忽然破开了一道极大的裂隙,光线被撕纸般拆裂开来,漫天的白云不安地流动着,似是一条平坦流淌的河水,忽然某一处溃然决堤,于是原本平稳的流水都朝着那个方向灌入。
只是这壮阔画面也极其有限,一切在很短的时间内有恢复如初。
张守鱼平静了一些,他愈发确定,是某位一直潜藏在这座城中的高人对自己出手了。
这是咫尺山河的大神通。
而他深陷的这片天地,更是远比自己目力所及来的深远。
这种咫尺山河的手段,极为直接,他们将人困身在自己早已打造好的小天地里,然后不惜小天地山河破碎为代价,也要让被囚者天诛地灭。
那轮被劈开的大日已经弥合。
一切介于幻想与真实之间。
他疯狂融解着识海中的冰山,寻找着破局之法。
此局的本质,自然便是阵法。阵法最强大也最脆弱的地方,自然也是阵眼。
只是张守鱼此刻像是刚刚继承了家业并且很快便会面临破产的富豪,空有一身银钱,对于如何周转生财一无所知。
而这座阵法极为精密,哪怕说那人打造了一个甲子也不为过,他识海铺出,粗略探查之下,便发现至少有一百三十余个真真假假的阵眼。
张守鱼有些头痛,他自然不觉得这座阵能杀死自己,但是会很麻烦。
“希望运气好一点吧。”
他叹了口气,一步踏出,屋楼房瓦,流水栏杆,足下石板,头顶阴云,都像是畏惧一般向后退却着。
……
俞潇婉领着慕师靖在大街上走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到少爷的踪迹。
她急得快哭出来了,“少爷不会再出什么事吧?”
慕师靖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这一路上,她总是时不时地抬头看天。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却又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极为诡异,方才甚至许多次,她隐约觉得自己与张守鱼……擦肩而过。
但是身边明明空无一人。
两个人仿佛走在大致相仿却又截然不同的世界里,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却无法看见。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形同陌路。
终于,在兜兜转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后,慕师靖拉着少女的手,停下了脚步。
她忽然说:“不用找了,找不到的。”
俞潇婉不解道:“为什么呀?崔家那些人都走了,别人也说,少爷打败了那几个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呢?额……少年不会太得意忘形,去逛什么不该逛的地方去了吧……”
慕师靖轻轻摇头,沉声道:“你知道吗?每一座城,都是一座大阵,每一条街道、河流、小山都是这倒阵法的比划……而这张阵法,会被记录在一副最初的堪舆图里,每一座城池都有这样一张堪舆图,但大多数小城,这些图卷却不是由人保管的,而是藏在无人知晓的某处。”
俞潇婉越听越听不懂,只觉得满腹疑问更多了,“可……这和少爷不见了有什么关系啊……”
慕师靖叹了口气,用一种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语气道:“你家少爷,现在可能就被困在那张堪舆图中。”
“不会吧……”俞潇婉如听天书一般,呆立原地,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慕姐姐,那怎么办啊?你想办法帮帮少爷吧。”
慕师靖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她叹息道:“我现在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罢了。”
俞潇婉连忙道:“我的能力是共灵啊,慕姐姐,我可以把凝神珠中的灵力共给你呀!”
慕师靖立在原地,紧捏着花团锦簇的衣袖,神色微倦道:“不够的,哪怕是把整个凝神珠抽空都是不够的……”
……
萦霄许久才收回了视线。
“没想到疆野城中还藏着这样的人。”
崔晚境界不够,自然无法看清那一切,他连忙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萦霄缓缓道:“有人要杀张守鱼,决心甚至比我们更大,而那手段更是……神通广大。”
崔晚怔了怔,他倒没有太过惊喜的神色,只是道:“那张守鱼到底得罪了多少人?这座小城里,到底又藏着多少怪物?那……那张守鱼有破局的可能吗?”
萦霄道:“方才与他一战中,他表现出的灵力虽然强大到恐怖,但是对于灵力的运用极不纯熟,只是靠着一身强大的修为以力制力,而如今的局面,绝不是可以靠蛮力破解的。”
崔晚这才放心了许多,再次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那张守鱼确确实实是机会渺茫了?”
萦霄盖棺定论道:“非死即伤。”
崔晚还是不放心:“当真没有破局之法?”
萦霄道:“当局者迷,除非有与此城的山河血脉息息相关的高人在局外帮他,要不然,此局几乎无解。”
崔晚点了点头,只是不知为何,他一颗悬着的心始终难以放下。
萦霄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也不必画蛇添足了……走吧。”
崔晚轻轻点头。
他转身之际,身后再次响起了一记雷响。
这是真真实实的雷声。
天地间的光线忽然变得昏昏暗暗。
本就一直紧绷着心绪的崔晚霍然转身,他抬起头,发现此刻天上的云层已变得昏黑,如夜色中翻滚的浪潮。
那滚滚的乌云中,闪电时不时地在其中画出扭曲而撕裂的线,隆隆的雷鸣声迟迟到来。
萦霄同样看着漫天厚厚的深灰色云层,蹙眉不语。
电闪雷鸣,蜻蜓低飞。
怎么白日里还万里无云的天空,此刻便要酝酿一场大雨?
疆野城的天气什么时候这般反复无常了?
片刻之后,一滴雨水打落道了高楼的栏杆上,接着无数滴水珠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
很快,一场暴雨倾盆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