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坐镇人间九百年

张守鱼醒来时,发现自己悬浮在一片虚境里。

周遭皆是萤火流舞般的星河瀚海,轻盈浮动,身下一望无底,如吞噬一切的渊潭,却又带着静谧神秘的美。

清冷的微光里,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没有了重量,轻而易举便支起了身子,目光顺着这片虚无的世界眺望过去。

接着,他看到了一幕震撼的场景。

那些厚重如铁水,缥缈如星云的冷雾里,几座古老而森严大殿如撑破海潮的巨大鲸鱼,亦如狂狼之间倒伸出触手的大型章鱼,他们矗立在虚空之间,不知其高,不知其深。

那数十座大殿之前,他望见了一抹白鹤般的影子。

那是一个缥缈秀逸的身影,一头长发在背心处扎起,化作一束垂直脚踝,那一袭宽大白衣的遮掩下,他只能看到一抹纤细挺秀的脖颈,她无声漂浮着,望着十座顶天立地的森然大殿,久久出神。

在触及到她的那刻,视线如陷入了最雪白的黑洞,无法逃离。

“羽照,你醒了。”

女子的声音如环城而过的河水,一下包拢了他。

淡如清风的声音里,张守鱼混混沌沌的意识渐复清明。

他想起了这幕场景,他曾经以鼠标打开玉佩,有过那惊鸿的一瞥。

十座大殿和女子的身影始终停留在记忆里,沾之既来,挥之不去。

昏迷醒来之后,张守鱼问出了正常人都很关心的问题:“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女子微笑道:“放心,这里不是阴曹地府黄泉彼岸,我也不是可以一笔勾销的阎罗王。”

张守鱼懵懵懂懂。

女子悄然转身,宽大的白衣在虚境间拂舞着,除了彼此交谈的话语,一切的声音都被湮灭,无声无息。

但是张守鱼依旧无法看清她的容颜,她的脸上蒙着着淡淡的金光,如沙如尘,将她的容颜遮掩在了光幕之下,若隐若现,无法看清。

好端端的姑娘怎么打着圣光啊……张守鱼忍不住遗憾道。

“不让你看到我的样子是为了你好,没什么好抱怨的。”白衣女子淡然道。

张守鱼心中剧震,心道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读心术?他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不再有过多的想法。

白衣女子缓缓漂浮到他的身前,忽然伸出了手,放在了他的脑袋上,然后用力下按,直接将他的身形压得差点跪倒下去。

她直截了当道:“若不是血脉犹有感召,我真的不愿意承认你便是羽照的转世。”

女子的声音淡漠冰冷,如初冬时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落在肩头,掸之不去。

张守鱼如坠冰窖,这种感觉比面对老道人时更甚。

但他不知为何,却对抗着女子的手,挣扎着起身,想要挺直自己的身子。白衣女子手上多加了些力气,直接将他摁跪在了身下。

“怎么?这短短半个月,我救了你多少次,还跪不得了?”白衣女子冷笑道。

张守鱼一脸疑惑,不解地看着这个突兀出现的女子,识海冰山疯狂转动,却无法搜索到有关于她的一切。

张守鱼忽然明白,那是因为她遮蔽了自己的容颜,所以哪怕近在咫尺,自己依旧无法想起。

白衣女子看着被自己强按着跪在身下的少年,忽然捏了捏他的脸:“抬头。”

由不得张守鱼做什么拒绝的举动,他的脑袋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下巴抬了起来。

白衣女子微微转身,袖子一甩,眼前的虚境之中,星辰涣散,却凝成了一块水磨般的镜面,镜面上幻化出了真实的画面。

画面中,一个少年躺在墙角,微微抽动手指,艰难地抬起眼皮,浑浑噩噩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那是张守鱼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这是第一日。”白衣女子忽然开口,“你醒来之后主动了解自己新的身份,为扮演张守鱼这个角色做准备,只是漏了许多东西,做得只能算是马马虎虎。”

说着,她手指在那镜面上随意一点,画面微晃间,房间像是被零零碎碎地拆解开来了,藏在挂画背后的便签,枕芯中间的沉木,遗落在衣柜后的手稿,诸如此类,此刻一一被呈现到了画面里。

白衣女子视线悠悠地掠过这个小房间,然后轻轻拂袖,画面再次变幻。

这一次变成了张守鱼与俞潇婉的第一个照面。

白衣女子凝立而望,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容,但情绪似是不太好,张守鱼还没摸清楚这个白衣姐姐对自己的真实态度,自然也不敢多问。

“之前还夸你懂得扮演张守鱼这个角色,但是一看到漂亮的小姑娘就全忘了?”白衣女子按着他的脑海,更压低了一些,张守鱼苦苦支撑,浑身是汗,只觉得自己顶着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座压下的泰山。

白衣女子讥笑道:“幸亏这个小丫头没心没肺,要是换个机灵点的,你现在恐怕已经被张家关押起来,再将你抽丝剥茧,看看魂魄有没有异样。”

张守鱼浑身颤抖,有苦难言。

白衣女子依旧没有松手,她再次拂袖,画面定格在他第一次获得鼠标的那一夜,“侥幸得到自己识得的异宝,便得意忘形,以为自己真是天眷之子了?你知不知道,这一夜,若是没有我出手,你差点就要再死一次了。”

张守鱼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了画面中的场景,自己睡在床榻上,一只浑身欲火的凤凰自镜子中走出,顾盼自雄,照得小楼明亮如灯笼,他伸出自己如弯刀般的利爪,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幕更是看得他冷汗淋漓?

白衣女子随意瞥了他一眼,道:“这就害怕了?”

接着,她衣袖挥舞,随心所欲一般打散了许多画面,最后落到了那条雨街小巷上,那是他抱着俞潇婉来到老屋空宅的场景。

当时,他们的视线被那破碎的白蛇神像吸引住了,此刻白衣女子轻轻调动画面,视线一转,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更是看得张守鱼毛骨悚然!

那高高的天花板上,赫然趴着一只通体全黑,满嘴獠牙的鬼物,它极其隐蔽,鲜红的大口半开半合,它依附在陈旧的梁木上,唯有在闪电惊起的那一刻才看清了它的真容!

只是这头鬼物的胸口,不知何时插上了一道剑气,将它死死地钉在天花板上,逐渐涣散,难以瞑目地盯着下方的少年与少女。

白衣女子淡然道:“你也是年满十八的人了,真相信自己会在那般繁华的街道上迷路?还迷了这般十万八千里……这东西叫做雾隐,可以制造出一种类似鬼打墙的小把戏,将人勾引到它的居处,然后吞噬他的神魂精气,最后啖其血肉。”

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张守鱼心绪如乱麻。

接下来便是与慕师靖的初见了,果不其然,这位白衣姐姐再次冷笑着讥讽起来,“先前她还‘嫁祸’于你,怎么?就因为人家长得漂亮,你全部不计前嫌了?甚至……妄图与她一起杀掉鬼将?”

张守鱼本来想反驳一句,无论如何自己不还是靠着许多手段杀了鬼将么?但是他忽然想起了那梦中的场景,想起了那举头三尺之处的神明般的白衣女子,终于没再说什么。

白衣女子看着他,似是有些于心不忍,哀叹道:“其实这里做的还不错,只是,你也太高估自己了,最后那一刀看似气势汹汹,但是鬼将毕竟是五境的修士,哪里这么好杀?多亏了我心生怜悯,给你那把小小的火刀添了些柴火。”

“更何况啊,这场雨早就应该停了的。”白衣女子看着那一身黑衣的少女,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有些缅怀。

张守鱼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慕师靖的灵力只有在下雨之时可以施展,若非那场雨始终藕断丝连,绵绵续续,慕师靖早便没了再战之力,事后她也与自己说起过这场雨的古怪,只是当时的自己并未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一切果真并非天意。

他难得地有些失魂落魄。

于是他的脑门又挨了一记板栗,白衣女子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怎么,就因为我帮了些你,你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就失望了?当时临局时的思索,勇气,意气风发,尽数想不起来了?”

张守鱼彻底没了反驳的欲望。

女子这才松开了他的头,少年身子瘫软,如释重负,大口地喘息着,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她淡然道:“道谢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既然你是羽照的转世,那我相信,有些东西,是一千年也不会变的,你不必解释什么。”

张守鱼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吧。”女子没有直接拆穿他的心思。

张守鱼试探性问道:“我就是羽照吗?还是只是他的棋子,是他复生的条件之一?”

白衣女子笑问道:“怎么?你平时照镜子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不像神明转世?”

张守鱼心想这位姐姐你嘴怎么这么毒啊。

于是他又挨了一记板栗。

少年捂着额头,不敢怒也不敢言。

女子没再为难他,只是道:“放心,他从未在乎过你是谁,只在乎过你会成为谁,无论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无论你如今经历过怎样的人生,只要你能做完前世未完成的事情,那便够了。”

说话间,她信手挥袖,几番过去的画面走马观花而过。

张守鱼看到了他与慕师靖渡过寒河之时,那条巨大的蜈蚣从河底苏醒,睁开猩红的双目,裹挟着尘沙混杂的浪潮,匍匐等待,似是畏惧着少女,但最终依旧没有抵抗住诱惑,向着自己扑袭而来。

然后一个女子浮现上空,随手一挥,将那来势汹汹的蜈蚣一瞬间打落河底。

还有后来他与俞潇婉在长街上闲聊的画面,如今居高临下,一切尽收眼底之时,他才注意,远处的屋檐上有人盯着自己,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将一片鸦羽黏附到了衣衫上。

自始至终,他浑然不觉。

直到路过那条小溪之时,他摔了一跤,才机缘巧合换下了衣服。

如今看来,那一跤也是这位白衣女子所为,她当时正坐在小竹楼的楼顶,晃悠着双腿,信手拈来地打了个响指。

这短短半个月,一路走来,处处凶险,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谨慎,如今看来,倒是让自己贻笑大方。

“不用对自己有什么失望的情绪,踏入修行之门,解开缚灵之索,杀头宴上敢站出来,还有……赢得几位姑娘的好感,这些都是挺不容易的事情。”白衣女子淡淡地劝慰道。

张守鱼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

他憋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神仙姐姐,你以前和我是什么关系?为何愿意这般事无巨细地帮我?”

难道是我以前的未婚妻?后来因爱生恨却又恋恋不舍?

这个念头刚一出来,张守鱼便知道自己要遭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像当初那只火凤一样被拎了起来,额头上也顺理成章地多了个包。

白衣女子捏了捏他的脸,声音难得有些严肃:“因为你将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弟子。”

“既是首席大弟子,也是关门弟子。”似是怕他没听清,女子又重复了一遍他将来的身份。

张守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收徒?为什么?这是羽照的安排吗?”

白衣女子冷笑道:“我想收便收,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

张守鱼倒是没觉得自己被贬低了,她嘲讽的是羽照,和我张守鱼有什么关系?

只是他依旧不解,“为何要收我为徒?”

白衣女子再次看穿了他的心思,“放心,并不是大限将至觉得后继无人……这个世上啊,除了渺渺无垠的时间,谁又能杀得死我呢?”

张守鱼没有再问。

白衣女子却松开了手,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声平淡而缥缈,远到了天幕之上的彼岸。

“许是照看人间九百年,有些无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