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祷春
高楼之上,一个面色如玉的年轻人折着一柄漆黑折扇,轻轻摇晃,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盛装穿越人群的女子,如看着囊中之物。
“崔公子,方才木使者说,今晚恐有变数。”一个干瘦的男子无声无息地浮现在他的身后。
“这一方小小荷塘,鱼虾又能腾起什么浪呢?”崔晚收起折扇,“只要那刺客还未离开疆野城,那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
干瘦男子问:“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崔晚取出一枚铜币握在手中,轻轻抛起然后握住,他摊开手看了一眼,微笑道:“自然是去见一见我的未婚妻,也不知这座小城的第一美人能否有镇山城皇家贵女一半的气质。”
干瘦男子没有应答,只是轻轻摇头。
镇山城侯王一脉的贵女,哪个不是天赋绝顶,才色俱佳,莫说慕师靖不能修行,哪怕可以,又如何能与她们相提并论。
只是不知为何,崔家老爷临死之前指名道姓要公子将这位女子迎娶回家,以崔公子的身份,迎娶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小姐还不是绰绰有余,只是城中竟还有那般不识相者,竟敢当街刺杀公子,莫非觉得崔公子还配不上她?贻笑大方。
此刻崔晚已经顺着高楼的台阶缓缓走下。
慕师靖则沿着铺满红布的木阶而上。
张守鱼立在人群里远远地望着,少女立在他的身边,脸上挂满了笑意。
高楼之后,烟火呼啸着升起,在上升到顶点之后如花卉绽放。
河水斑斓,夜色亦是斑斓。
铺天盖地的烟花里,人群喧闹的声音都被压低了,目光随着升腾的光焰来到高空,这座颇大的城池间,大部分依旧是岑寂的黑色,唯有红鸳楼方圆的街巷里,繁华的烟火笼罩了一切,而那座气宇轩昂的高楼里,那只早已死去的红鸳用空洞的白骨眼眶见证着这些,所有陈列着的白骨都见证着。
而那座楼台上,明黄色的光焰燎燃起来。
锦绣华裳的女子跪坐在绵软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开始诵念祭文。
人声渐渐安静,侍者将八个古瓷酒杯放在她的面前,各自盛上了深浅不一的酒水,女子轻轻持起一根细长的、带着前锥的节棍,轻轻敲打杯沿。
叮咚的声音缓缓飘去,越过街头巷尾,传去很远的地方。
其声清然,其调悠远。
然后随风而散。
烟花同样散去,天幕上星斗如织。
跪坐蒲团的女子缓缓起身,她来到那祭坛的最中央,彼时月亮升到了最高空,浅淡的影子恰好落到了她的身上,那一身锦绣衣裳似覆上了浅浅的霜。
她一丝不苟地完成了祭舞,姿影灵动如月下的精灵。
“观八荒之造化兮,镇古灵于疆蛮,望天庭之玄紫气,历千年而流香。夫帝王之高德兮,泽苍生于炎凉……”
女子清冷的祷文声如丝如竹,亦带着苍凉悲壮的气息,一直到祷文声尽,四周熄灭的灯火才重新燃起。
揭春礼毕。
高楼之上,天女散花。
女子缓缓走下祭坛,脚步无声无息。
恐惊天上人。
高楼之下,崔晚摇着折扇等候着,女子从他的身边走过,不曾多看他一眼。
崔晚却并未在意,反而笑了起来。
“你觉得这位慕小姐怎么样?”崔晚问。
身边之人平静道:“春祭之礼滴水不漏,气态雍容,有世家大族的贵气,并无太过出彩之处,公子觉得如何?”
崔晚轻轻一笑:“我倒是觉得不错,这座小城里或许飞不出凤凰,但锦鸡总还是能飞出一只的。”
干瘦男子会心一笑:“公子,她好歹是你未婚妻,这般说,是不是不太好?”
崔晚平静道:“婚书有命罢了,最可笑的是,我最近听说城中还有人议论,说我配不上慕家小姐。”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无妨,今晚,我便让整座疆野城的年轻天才们,心服口服。”
……
春祭的这一天,她是神灵的女儿。
一颦一笑皆淡若春风。
哪怕是路过张守鱼身边时,她也只是弱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俞潇婉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张守鱼却觉得有些失望。
尤其是想到开春宴后,慕师靖便要随着他们去往镇山城,说不定此生都无法见面,他便觉得恼火,甚至有些懊悔。
若是自己没有帮她打开缚灵索,那么一切败露,慕师靖便可以彻底与他们撕破脸皮,届时他带着俞潇婉和她一起亡命天涯,想想好像也蛮不错的。
所以灵索切开的那一刻,他浑身疲倦,那种疲倦是灵力几乎干涸的疲倦,同样也是心灵上的。
那日雨街相逢,揭开她面纱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是心动的,不仅仅是因为漂亮,那是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这与他后来见到柳谨柔时的情感是大不相同的,哪怕柳谨柔同样很美,同样身份尊贵,甚至对他反复示好,他心中多的不是欣喜,而是狐疑,猜忌,警惕之类的情绪。
他听到俞潇婉的敲门声时会情不自禁笑起来,看到慕师靖月下读书的挺拔身影会觉得心情平静。
这许许多多,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不由回想起了自己在上一个世界的经历,自己喜欢的少女不出三天便会出现在其他男子身边,甚至许多是男生眼中公认的‘渣男’,这让他无数次心如刀绞,最后也都习惯了,甚至怀疑自己受了什么怨毒的诅咒,不敢轻易喜欢别人。
如今换了另一个世界,明明应该脱胎换骨了,为什么这种情感还会存在呢?
今晚他没有去参加各种比试,没有去出什么风头,或许也是因为……心不在焉。
这一刻他看到了慕师靖的背影,才明白这并非心不在焉,而是心有不甘。
女子的背影已经走远,俞潇婉随着她的背影眺望过去,水灵灵的眸子里满是羡艳。
而远处,众人簇拥之下,慕师靖已然开始点评今晚的书画诗词。
在周遭的议论声里,张守鱼听说那个画技无双的小道童是“藏山水”那位老人唯一的弟子。
而其余画类各有千秋,诗词歌赋间更是难分伯仲。
张守鱼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张齐。
据说湖上射箭花舟,他得了第二,仅次于衡名宗那位柳公子。
柳公子……张守鱼想了想,记起柳谨柔名义上好像是他姑姑。
俞潇婉同样听着周围人的讨论,气鼓鼓道:“少爷真没用,白费了我对你一片信心!”
张守鱼笑道:“少爷是才华过高,怕遭人妒恨。”
俞潇婉哪里信他鬼话,“我又不傻,哎,潇婉平日里真是高看少爷了,惹得现在这么不开心。”
张守鱼无奈道:“我带你吃,带你玩,还给你买首饰,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俞潇婉沉默了一会,憋出了一句:“此恨不关风与月。”
张守鱼一愣,试探性问道:“这也是那位齐羽大诗人的作品?”
俞潇婉点头道:“对呀,少爷你怎么知道的?”
张守鱼微笑不语。
夜宴上,那只河水中,流淌得最远的小纸船被取了过来,被女侍拆开递给了慕师靖,按照惯例,女子是要当众将它念诵出来的。
俞潇婉又来了气势,拉着张守鱼的手往人堆里钻:“我才高八斗的少爷啊,你好好听着,看看我们疆野城真正的大诗人作的诗是什么样的水准。”
张守鱼对此也抱有着一些兴致。
而那边,拿着浸水宣纸的慕师靖却蹙起了眉头,她展开手中的纸,纤长的指节轻轻翘起纸面,目光顺着文稿缓缓地经过,最后朱唇轻启,如春风摇曳的薄樱,她缓缓念诵起来:
“雨街马蹄下高楼,刀剑寒声沾襟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