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出楼
俞潇婉疑惑道:“少爷是他们照拂长大了,自然比我了解得更多啊。”
张守鱼用折扇敲了敲她的头,道:“让你说你就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哦。”俞潇婉揉了揉脑袋,清咳两声,眼神移到了另一边,边想边说:“我觉得观铭少爷是个谦谦君子,他对谁都和温和,下人做错了事情也不打骂,他的小侍女叫月季,就是个普通姑娘,但是观铭少爷对她就像亲妹妹一般,反正很是让我们羡慕,而且观铭少爷也天赋过人呀,虽然比张齐少爷差了些,但是他口碑是特别特别好的。”
俞潇婉说着说着,落着晨曦的眸子如微波漾起的河水,发出碎金闪烁般的光。
“至于张齐少爷呢,长得很有男子气概,在修行上肆意狂傲,看上去很目中无人,但是私底下待人是很不错的,不会亏待了谁,只是张齐少爷好像是很淡漠的,他的礼貌不是因为尊重,而是因为……不值得。就像偌大的府门不过是一个小笼子,他要去的是更大更远的地方。”
张守鱼听着,忍不住问:“这样的人,想来应该也是一心修行不近女色之流,你为什么一心想要当她的灵侍?”
俞潇婉理所当然道:“因为人家厉害啊,众所周知,修行的前三境,太初,二境,三境是最难破的,张齐少爷二十四岁便入了三境,想来再过两年便可四境,之后到一路到六境的分水岭想来也是顺风顺水呀,那时候张齐少爷可能都不超过三十岁,你知道疆野城的第一高手,也才不过七境哎……”
“好了好了。”张守鱼一掌抵着另一掌的掌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一说我姐姐吧。”
俞潇婉嘴唇抿成一线,认真观察了一会张守鱼的神色,看不出太多异常,才说:“少爷与成雪小姐不和大家都是知道的,都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些下人也不好评论啊。”
我和张成雪不和?为什么?张守鱼有些不解。
俞潇婉已经自言自语地替他解答了:“据说少爷出生之后,老爷子便将许多资源都倾注到了你身上,有几件小姐心爱的法器,老爷子也都赏赐给你了,其实这些啊都是人之常情,也不能怪小姐什么,后来小姐成年之后内敛了很多的,她漂亮,天资高,心机也深,据说还被那城中大宗折蝉宫给看上了,宫主想收她作关门弟子,和少爷小时候的恩恩怨怨可能也从此揭过了吧。”
怎么听上去一个一个都是成功人士……唯独我好像是那个深得老爷子宠爱,但是偏偏各方面又比不过那三位。
俞潇婉见他神色似乎不太对,连忙道:“少爷不要多想啊,潇婉之前……有眼无珠,不知道少爷哪怕不能修行,在其他方面的造诣依然很大,或许这次还可以因祸得福,将来做一个名医什么的。”
“真的?”张守鱼笑问道。
俞潇婉连连点头。
事实上,她的小腿酥麻的感觉渐渐褪去之后,她感觉自己体内许多原本闭塞的窍穴变得通透了起来,灵气的运转更加流畅,而原本时常感到寒冷的小手竟也久违地暖和了起来,她还不知道身体具体有什么变化,只是裨益良多,就暂且归功于张守鱼吧。
张守鱼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啊,对了,为什么没有早饭?”
俞潇婉一脸震惊地看着他,道:“少爷,不是您亲口说的嘛,修行之人不食早餐!”
还有这种名人名言?张守鱼无奈扶额:“那从今天起这句话作废吧……我要吃早饭!”
“知道了。”俞潇婉虽然觉得莫名其妙的,但是毕竟少爷性情大变,做什么都可以理解。
她俯下身子穿好袜子,看着依旧微红的绵软足垫,脸颊又忍不住烫了起来,她连忙穿上鞋子,敛衽一礼,端着盆子匆匆出门。
不多时,她又端了一盒早饭送了进来。
这次张守鱼没有再多刁难她,只是随意聊了两句便让她退下了。
临走前张守鱼吩咐了一句:“对了,接下来七天除了你我谁也不见,不要让其他人打扰我,少爷我要好好修行。”
对于好好修行这个说法俞潇婉只当是他的梦话,敷衍地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哎,少爷又要装模作样修行了,出门前,俞潇婉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张守鱼吃过早饭,又搬了个椅子坐到了门外的走廊上,敲着竹子编成的阑干,很快便进入了冥想,醉心识海之间,消融冰山,神色泰然自若。
一直到正午十分,明日当空,烘得他衣裳暖和,背渐生汗,才缓缓睁开眼,恰好张目对日。
他与明烈的太阳对视了片刻,漆黑的瞳孔一阵雪白。
他的瞳孔没有自然地收缩,他的精神甚至没有感受到光,意识如未开辟的鸿蒙,混混沌沌。
而那几乎是整个世界的中央,首先亮起了一点光,光凝成线,如有人挥动巨斧劈开了混沌,光线裂潮般涌了进来,沉寂的灵脉如龙蛇抬头,焕发生机,空虚的紫庭熠熠生辉,金碧辉煌。
鸿蒙开天,是为太初。
渐渐回神之后,他依旧望着太阳,怔怔无言,恍惚了许久才渐渐回神。
仅仅一个上午,他便迈入了太初,这是修行的第一道大门槛,许多灵脉稍差之人迈入太初甚至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但他们依旧前赴后继,不辞辛劳。
这是普通百姓与拥有灵脉的修行者的区别,哪怕只是摸到了最初的门槛,他们依然算是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那是许多人一生孜孜以求却求而不得的世界。
区区一个上午便迈入太初,这是堪称奇迹的事情,但张守鱼潜意识里并不认为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他反而轻声叹息:“看来修行上的许多事依旧是水磨功夫,没办法青云直上一步登天啊。”
这副场景若是让其他人见了,恐怕会震惊到怀疑人生。
而张守鱼的心情确实是莫名的平静,他在竹楼上远眺,树野之间野花正盛,一簇簇的姹紫嫣红缀满芳草野地,在融融暖阳里开得艳若云霞。
那弯弯曲折的石头小径上,俞潇婉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提着裙子,一如往常地向着小楼走来。
她低头看着石道两侧的野花,俯下身心狠手辣地掐下一茎,簪子般插进了自己的发髻里,紧蹙着花瓣的明黄色小花衬得她愈发青春动人。
只是她抬起头再次看到张守鱼望着自己,心情便又差了些,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那朵小花扯去扔掉,但是想到上午的事情,她的手僵了僵又缩了回来,便假装谁也没看到,一如往常地快步走入小竹楼里。
张守鱼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将椅子搬回屋内,等待敲门声响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皆是如此,张守鱼愈发地熟悉着这个世界,日月的运作规律,城市的格局分布,府邸在疆野城的地位,家中各色人物的职能和修为,其中的许多自然是与俞潇婉的闲聊中得知的。
这样平静的日子让张守鱼觉得很安心,这些日子守在小竹楼里,其实许多都是基于对这个尚且陌生世界的抵触,人换到一个崭新的环境里,拥有了不同的身份,与那些素未谋面的人要假装熟稔已久,这对于他是很大的挑战。
识海中的冰山缓缓融化,关于修行的许多奥义浮出水面,其中有五花八门的道法,也有肉身相搏的武技,在那个世界的时候,张守鱼总对行侠仗义的仗剑江湖的武林高手有很大的憧憬,而对于那些呼风唤雨花里胡哨的法师却没有太大兴趣。
就像是打游戏一样,他总喜欢那种拳拳到肉,金属相撞的质感,那能燃起人心中的血,现实世界的一切都离自己远去,视野里唯有眼前的刀光剑影。
《百斗真拳》、《冲斩剑理浅析》、《无用剑经》……
随着他念想所及,一部部肉身武技,刀剑经法以真实书本的样式出现在识海里,供他翻阅。而那又不是真正的翻阅,更像是将糖果放在口中缓缓抿化,养分便自然而然地淌入了身体,如风吹帘起,云开日明,水到渠成。
《百斗真拳》在脑海中缓缓消融,一招一式都融入肌肉之中,一闭上眼,心中便仿佛有一个小人,在那里拳打脚踢,生龙活虎地将所有的招式变化演绎得淋漓尽致。
“若是以前读书有这么轻松,我应该就能考个名牌大学了吧,这样的话贺雨舲应该会很仰慕我的吧……”
张守鱼自语着起身,搬开椅子腾出一片空地,遵循着肌肉的本能出了几拳,那是与前十几年前跑步健身打拳截然不同的感觉,他只觉得每一寸肌肤下都像是藏着火,肌肉的每一次收缩,拉伸,冲拳,其间都有劲力透体而出,打得数尺之前的空气震荡不安。
张守鱼很享受这种感觉,仿佛小时候看武侠电影,自己按着电视里的招式模样练习着,当然,最后都无疾而终。
而曾经天方夜谭的幻梦在这个世界里渐渐成真,灵脉间的力量在体内真实而纯粹的流动着,如雪间溪流,峡间清风,潺潺而来,徐徐而去。
在将一部拳法融汇贯通之后,他便立刻开始下一部。
“博览群书”的张守鱼对于博百家之所长,万法皆修皆通这些都是抱有极大期待的,他抱着极大的新鲜感和莫大的毅力开始研习一本又一本的武学秘籍。
接着他又陷入了一个新的困局,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哪怕自己学会了记忆冰山中所有的典籍,但是他的修为跟不上,哪怕会这么多东西,也不过是能让自己变得花里胡哨一些,最后肯定是沦为被人一力降十会的下场。
所以是先学习术法武技,还是先安心修行提高境界呢,张守鱼在这个问题上思考了很久,就像是高中时候在纠结先背单词还是一边做阅读理解一边背一样,当时他便在那种纠结与迷茫中成绩越来越差。
“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张守鱼自嘲地笑了笑,他手指微抬,一支毛笔如有丝线牵扯般从笔洗中飞出,随着他手指勾动上下跃舞着凌空写字,“这本就是一体的事情啊……但问修行莫问前程。”
那八个字凌空写出,又很快淡去,张守鱼收回了笔,坐回竹椅之间,灵气吐纳宛若呼吸般均匀绵长。
……
七天的日子很快过去,期间除了赵先生非要来看他的一次,其余时间除了俞潇婉来送饭便没有其他人打扰了。
极其顺利迈入太初之后,他的修为并没有太多的长进,而是流水归壑般弥补着那迈入太初过快的疏漏。
夜深之时他总是喜欢看一会月亮,这里的月亮同样不舍昼夜地演绎着阴晴圆缺,有着环形山的纹路,发着淡淡银色的光,他不确定这和故乡是不是同一轮明月,这或许是同一个世界不同的历史可能,也可能故乡也藏在遥远的、不可计数、无法凝望的无名之处。
思绪像是被扯碎的云,悠长地飘过无边的旷野,这是与他性格截然不同的情绪,仿佛过去的某一段岁月里,他将这样安静的眺望重复了许多许多遍。
每当此时他都会觉得孤寂。
就像榜上无名,盘缠花尽的落魄书生,半纸功名求不得,故乡又隔了千山风雪。
情绪烟消云散,他确认自己依旧是自己,拂袖回房,一夜天明。
早晨醒来时他听见了滴滴答答的雨声。
楼下水池碎开无数涟漪,院中翠绿更如墨染,张守鱼打了个哈欠,披上了衣服,听着竹楼外清脆的雨声。
今日俞潇婉与赵先生是一同来的,赵楼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俞潇婉有些受宠若惊地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银盆。
赵先生是疆野城的名士,张家费了很大功夫才将他请来作张守鱼的先生,如今他亲自为俞潇婉打伞,少女自然乖顺得像小猫一样,平日的骄傲刻薄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守鱼算了下日子,发觉自己自称的七天闭关已经结束了。
他微微鞠躬:“赵先生早。”
说着,他走过去接过俞潇婉的银盆,自己拧着毛巾梳洗起来,俞潇婉偷偷瞪了他一眼,心想今天怎么不让我服侍你洗脸了?在赵先生面前知道装正人君子了?
赵楼看着他,面色微异,他总觉得张守鱼今日有些不同,就像是外面被雨水洗刷过的草木,透着焕然的新意。
张守鱼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笑道:“赵先生,怎么了?”
赵楼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只觉得他眸子里泛着久违的灵动,心中很是感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依旧可以这么快恢复斗志,看来平日里自己还是小觑这个学生了,若是他紫庭未毁便好了,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心气修为皆更上一层楼。
赵楼定了定神,道:“前段时日你想自己静静,我便也吩咐下去让他们都不来打扰,只是也不可一直如此下去,最近老爷子身子越来越差,他很是忧心你,一直想让你去看看。”
张守鱼嗯了一声:“知道了,之前我意志消沉,让大家担心了。过两日我便让小婉陪我去。”
俞潇婉附和了一声。
赵楼沉吟片刻,他从衣袖中取出两张红色的帖子,交给张守鱼,道:“还有三日疆野城便要举办开春宴,这是红鸳楼的贴子,届时许多青年俊彦都会在那相聚一闹,今年你若想去,便让俞姑娘陪同便是,若不想去不去也可,不必为此纠结苦恼。”
赵楼如此说自然是为了照顾他如今修为尽失,跌落尘埃,怕如今春宴将近,他左右为难徒增烦恼。
张守鱼接过了帖子,没有退拒,捏在手里摇了摇,笑道:“这热闹一年一次,自然是要凑的,赵先生不必担心我。”
赵楼有些错愕,他本以为张守鱼会随便找个理由推拒,倒没想到他真的如此坦然地接受了事实,毕竟关于张家小少爷被废一事已是半城风雨,瞒也瞒不住,到时候若再当面听一些其他家族子弟的风言风语,心中难免不悦。
但张守鱼似乎对于这方面的忧虑都没有,洒然笑道:“赵先生不必担心我,这些事我自有分寸。”
俞潇婉听着,咬了咬牙,心道你继续装吧,到时候若真的出丑了可没人帮你兜着。
赵楼也笑了起来,自嘲般摇了摇头:“看来是老朽多虑了,守鱼能有这份心境我便不瞎操心了,到时候我可以带你去见几位大人物,商量一下将来入城的事宜。”
张守鱼微笑拒绝:“不必了,我如今这样也挺好,这些事情还是操之过早了,况且机缘一事本就玄之又玄,难以预料,不必刻意求之。”
赵楼点点头,又与张守鱼嘱咐了几句,张守鱼自始至终温和而平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
俞潇婉抿着嘴,心中很是气愤:伪君子,要不是昨天还被你言语欺负,我就差点信了你的鬼话了,哼,衣冠禽兽!
赵楼离开之后,张守鱼长长地松了口气,往椅子里一躺,半寐了一会眼,等赵先生走远之后,他从桌上抓来那把折扇,刷得一下展开,嘴角翘起,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小婉姑娘,来帮少爷捏捏肩。”
俞潇婉抓着裙角,狠狠搓了一会,才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到张守鱼的身后,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按捏起来。
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啊!以前修为尚在的时候还像个人样,如今气急败坏原形毕露了?啊!幸好我马上就要就要脱离苦海了……唉,这种主子,真为她的下一个小侍女伤心。
俞潇婉想着这些,手不自觉地加重了许多力度。
张守鱼感受着肩膀上一下加重的力道,嘴角勾起,心想这小丫头又起什么歹毒心思。
他侧过头望着外面连绵不绝的雨丝,忽然道:“今天陪我出去走走吧。好些天没有出门了,我想去街上看看。”
俞潇婉不解道:“下雨天外面又没什么人,很多店也是不开的,这种日子出门做什么?”
“就是人少才好出门啊。”张守鱼随意应了一句,道:“吃过早点后便陪我走走吧……”
“……哦。”俞潇婉心中讥讽着,定是怕人多的时候容易遇见熟人,到时候面子上过不去多不好,所以只敢挑人少时候出去吧……既然如此,你还接什么春宴的帖子,打肿脸充胖子,弄得我也得陪在你身边,真是给人找不自在!
于是在这阴雨濛濛的春日里,张守鱼执着伞,第一次走出了这栋玲珑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