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由衷何为
时光匆匆运转,下午始才溜过,漫漫长夜已然踵至。
穿行过遍布霓虹灯的城市,慢步于街灯照耀得依稀明亮的道路,辗转于曲曲折折而数之不尽的小巷支路,湛天在门前的一颗茂密的桂花树旁停留下来。
四方邻里大多习惯聚集于此畅谈,且无所不谈,兴许是以尽言说之兴,抑或是解着难眠的漫漫长夜罢。
今夜也是如此。
“天儿放学啦。”姚妈远远便眯着眼缝,看到了湛天,说道。
湛天走到姚妈身边,驻足片刻,“妈,在聊天呢?我先回房间了。”
姚妈接过他伸过来的手,慈祥地说道,“天儿今晚学了多少?”
“妈,这可让我怎么回答啊!”湛天难堪道。“今晚学了三门学科,历史,英语和地理。历史做了老师下发的模拟试题,英语预习明天功课并做了点题,地理复习以准备下周的学科竞赛。”
姚妈略有欣慰,此时便听邻近的中年男子声音说道,“天儿学习真是勤奋,我家晓雨也是,你们可以多多互相探讨学习上的难题。天底下最美好者莫过于学习了,你可得继续努力!”
湛天转过身,适才发觉鲜有闲谈的朱氏夫妇今夜居然也有空出来,便礼貌回敬道,“谢朱伯伯。必定不负众望!”
朱氏夫妇满意地点头。
姚妈为此而满意地说道,“天儿先回去吧,去吃夜宵去。”
湛天点了点头,便推开门进去。
刚吃过夜宵,湛天发现洗澡房有人。
“是、爸吗?”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费力地咬清楚这个他一直抵触的字眼。他对父亲今天回来得早感到有些惊讶。
“……嗯!”洗澡房里面也是顿了许久一会,才传才一声颇有惊讶又却肯定的语气的长嗯。
湛天拧开水龙头,扑哧大水源源不断冲过他的手。他擦拭干净后,头也不回地走开。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妈,你这么快就回来啦。朱伯伯难得也在,不多聊几句?”湛天问道。
姚妈莞尔,“聊得不少了,都聊了一个大晚上,过来这儿,和妈谈谈心。”她伸手挥了一下。
湛天稍微有点迷惑,“说什么呢?”
“先过来!没事就不能陪妈说说话吗?”姚妈稍微催促道。
湛天坐了下来。
姚妈拿起小刀,手法利索地削着一个苹果,一边说道,“跟妈透露一下,你有没有暗恋的女生?”
“无聊,你就问我这个?”湛天略有不耐烦道。看到姚妈的眼神,他又沉下心问道,“你想说什么呢?”
“你觉得晓雨这孩子怎么样?”姚妈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问道。
“她学习很好,做事负责,待人友善,心灵手巧。”湛天略有敷衍的意味,平白地阐述道。
姚妈惊讶道,“就这些?我是问你对人家的感觉!”
湛天似乎豁然开朗,“哦,她为人可靠,颇为值得信任。和她共事会觉得安心。(小组问题探讨中,晓雨近乎成为他们打击难题的前锋和维护秩序精神支柱。)”这一句湛天如实说来。
“安心?这就足够了啊。”姚妈心喜道,“我觉得她的父母学识渊博,修养很好,家庭背景好,家风好。最重要的是……她这孩子很讨人喜欢。要是两家结为婚姻……”她由衷说着她心里的想法。
“我和她?不可能。”湛天少有严肃道,“没有那种感觉。完全没有。况且现在尚还言之过早吧。”
姚妈急切而语重心长道,“你不要这么快决定,我就是先和你说说我的想法。我觉得人不要好高骛远,命运常常偏爱知足的人。长得俏丽的女人容易心花好变,遥远的城市的大事业也许没有你想得简单。所以妈建议你……”
“待在小城干一番普通的事业,娶妻生子,养老送终?”湛天打断并接过话,继续说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未来,我丝毫看不到这种人生里面的光明!”
“那你想要的光明是什么呢?我奉劝你要懂得知足,你向往的地方,或许远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那些沉醉在事业追求的沼泽里的人,心机和事业心浓重得将远远出乎你的想象,他们难得会有真正的人文情怀,甚至麻木不仁!妈不希望你变成那个人人所背弃的样子!说句心里话,我不希望你走得太远。”姚妈渐渐沉声道。
“那么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追求更好的未来吗?”湛天竟然不忍心再继续刺激她,用似乎略有妥协的语气说道。
停顿了好一会,姚妈缓缓开口道,“凡是人错就错在这里,认为最好的光明前途一定是你以为的金山银海,殊不知,其实幸福尽在身旁,何需跋涉千万山川去寻找!知足了,多一两银子都能幸福;贪得无厌,金山银海,都死不心甘!你好自为之。”
湛天深沉颔首,“有些话,我的确听不懂。妈说得有些偏颇了,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哪来那么多废话可说?现在和我说似乎有点不现实。好了,晚安吧。”他试图把这个话题挪开。
“等等,把这个苹果吃了先,对身体好。”姚妈喊道。
“不用了,撑着呢。”门被关上。
数十分钟后,门再次被开启,湛天走去洗手间,途经他父母的房间,无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回来房间后,湛天心事重重,直接仰躺在床上,闭目沉思。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感染上一种沉重的氛围,令人感到压抑。
湛天用手轻抚胸口,却无济于事。
“哈……”一声轻灵的呼声从耳畔传来。
湛天模糊中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是一片赤火灵光充斥的景象,他骤然清醒过来,心道,“一念?”
眼前跃动的火光相比于之前浓郁了不少,隐隐约约可见一条条火龙在浮空火焰里飞跃。但仅仅是若隐若现!
“小天,想什么呢?”灵秀清晰的赤色轮廓在湛天的身上徐徐形成。
“!!!”湛天生气道,“难怪觉得胸口压抑不堪,原来是你一直俯压在我身上!”
“小天你不知道的,近期你满怀心事,却也直接传递到了我的意念中来。如果我刚好在修行,搞不好会走火入魔的!说吧,你要怎么补偿我?”一念调侃笑道,却丝毫没有撤开身体的意思。
“……”湛天没有他那般闲情逸致,自然没有心思折腾,怒道,“你真是烦人!撤开!”
没想到一念竟然说道,“如果我偏不呢?你能拿我怎么样?”
对上他的眼神,湛天发现他晶莹的赤色眼眸甚是富有魅惑。
“小天,你可知道,在我的本尊强盛时期,可没人敢这么呵斥我的,即便是其余九大至尊现身尚且说话都得注意口气,你不怕我惩罚你?”一念似乎是故作威严地道。
如今他一介残魂尚且都算不上,而仅仅是一道劫后幸生的一缕意念,但却依然完整继承着一段无数岁月之前的威严和高傲本性。
湛天不禁笑道,“你打算如何惩罚我?”他自以为一念会看在他一同承担使命的份上,不敢为难他。
一念精狐的眼神闪动,“我惩罚人的方式嘛,嗯,偏爱让打垮他的心理底线,更甚者会让他生不如死。我可是对你的秘密全然皆知。你应该掂量掂量才是。”
“秘密?”湛天不由得笑了笑,“比如呢?”
面对湛天对他威严的视而不见,他打算吓唬吓唬他,然而神态依然平静无波,道,“比如说,你对那个叫做圣冰的同学不单纯的感情可算?”
“所以你想公开?让我难堪?无妨,请自便!”或许他们还能相遇相知后进入热恋。
湛天侥幸地自以为是。
“单纯至极!该说你是单纯还是愚昧更为恰当呢。我会轻易地将她从世间抹除!”火红魅惑的瞳孔骤然一凝,他神情有些阴森。
“抹除?杀害?人生而平等,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剥夺其他任何人的生命的权力!若真如此,你竟然还是如此血腥,还长有一颗丑陋的心。这种反差真令人难以适应。”看着眼神坚毅的一念,湛天第一次觉得担忧,“担忧他有神明的余威和法力,换而言之,任何普通人如果没有高度破坏性的武器或许都无法和他抗衡。”
“人人平等是你们凡人的规则,我可完全不受约束。丑陋的心?愚昧!我天生神躯何来你们凡间芸芸众生的器官之类的杂物!无有!”一念好笑似的反驳道。
湛天双瞳迸发出怒火,试图奋力挣扎以表示对他的排斥。如此把生灵视为草芥的种族,直让他极度仇视而恶心不已。
世间的生离死别,相害相伤难道还少吗?还记得一千多年前墨家的“兼爱”思想吗?
这个尚还平凡无奇的少年常常对着课本上的墨家思想发呆,仿佛那里承载着他未来的世界,他内心蠢蠢欲动,渴望抵达的世界。
那个世界遍布着一种光明的规则,是为无有个体区别的相亲相爱。每一次的品读间,竟或许也在无形之中,融入了这小小少年的信仰!
“小天,你生气了?”一念的面颊近乎正面紧贴着湛天,湛天却丝毫没有感知到他的呼吸,感觉不到他的脉动。
一念说道,“小天,你所构想的世界是不会实现的,那终究只是一个设想。”一念没有撤开身体,他不保证如果他撤开后,这个躁动的少年会否还会耐心地听他说下去,“你必须得独立,必须得强大。平静的日子不会常驻。我曾捏算过这个世界命运的前进轨迹,发现那竟是一片混沌。当末世浩劫来临,你若是依然了无可以倚仗的本领,你无疑会被残忍地抹除。理论实在是过于苍白无力。我会根据我的安排负责在本体复苏之前保护你,但是你不得挑战我的威严,听从我的指令便好。同时,本体复苏的关键我仍然在寻找,你先等待我的答案——解除回衡卡的封印。”
“解除之后,将会如何?”
房间荧光湮灭,又复归于漆黑宁静当中。
某处树梢之上,一念仰身长躺其上。
他口中呢喃,“如果我从未感知你的喜怒哀乐,我或许会不择手段达成我的目的,何如今日这般妇人之仁。可是,为何我会因此而难以下手?”
一念第一次对凡间生灵感到不可思议。仰仗着他的法力,他昔日的威严,他本是对生灵的“呼吸”无动于衷的。
此时此刻,他悄然收起手里赤红色莲纹跃动的利刃。
忽然之间,风起云涌,林叶纷纷抖落,一个高挑的女子身影,自月色脱印而出。
“成功了吗?”清灵悦耳的声音传来。
“他只是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是生是陨,无关大局。何必费心抹除。”一念淡淡说道。
“你竟没有动手?呵呵,这可真是让我出乎意料啊。残暴如你,究竟该是什么样人物才能让你动心?在你眼里,芸芸众生,它们卑贱的灵魂何曾有过价值,何曾让你手刃之前有过犹豫?你可是变了?”女子声音有浓郁的疑惑和隐约透露的愤然激动。
“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我只是不屑于费心去对付。他真要是能够阻碍我们的计划,我自然会绝不犹豫地磨灭他。你还有你的事情,忙去吧!”一念挥手道别。
眼看一念略有反常,女子心情沉入了谷底,“自古以来,成就霸业者,无不断绝了七情六欲,麻木不仁,我可真是害怕你断送了我们的前程!你必须牢记当年的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不要让这些岁月的轮回磨灭了当年的心愿!你不杀,我杀。”女子愤然说道,便起身飞去。
“你敢!他不可损一毫毛!”一念重重地说道,声道震荡地四周的枝叶颤抖不已。
女子气海汹涌,愤意裹挟着委屈喷发,“你可知道,我这些年付出的心血?你之前说,你无法抹杀他的灵魂,我便以心头莲血浇灌利刃,可除神胎之下一切神魂。你却要先背叛当年的誓言。因为你,我背负你的罪孽成了亿古罪人;因为你,我的手沾满了无数生灵的鲜血;因为你,我随你走入不归之路,辗转无尽轮回,无家可归!你终生有愧于我,你不可再辜负我!”
一念却依然平淡而坚毅地说道,“我没有忘记,你为我做的一切。只是,你先听我的,不能动他。”
莲影消逝,自长空坠落一滴清泪,恰恰滴落在一念的掌心。
此处长夜漫漫,空留一弯明月,还有宛转流连的一曲伤郁的萧声。
初曦破晓,新阳卷云霞,湖惹蜻蜓沾。
晨读之后,班长走上讲台,把这次黑板墙报设计的人员分工名单公布。
在最后宣读“绘画主将”的人选时,班长特意给大家设置了一个悬念,让大家先猜测猜测一番。
得知结果后,圣冰的俏眉一弯,却是起身说道,“市级的又如何,我从小参加各种文艺培训,拿过国家级的奖项倒是不少,如今我可否申请,让我也能参与一番?承蒙你们班的关照,我想为你们班争光一次,也算是结了这近一个月的遗憾。”
冷淡高贵如她,多才多艺如她,神秘莫测如她,如今居然也愿意融入他们班级中来。
全班当即轰动起来,这无异于莫大的喜讯啊!
至于湛天,以后有的是机会表现,然而圣冰在这里的时间却是有限的。
再且根据双方的能力衡量,无疑是圣冰独揽优势!
班长稍微尴尬地重新宣布。
“谢谢大家!”圣冰往墙角轻微掠过一眼,只见湛天已然低头视案,依旧心绪平淡如往。
放学铃响之后,落了一地木棉花的校道上,圣冰手执莲伞,芊步慢迈,柔唇轻启,喊了湛天一声。
“你,会不会感谢我夺走你的名额?”圣冰清纯笑道,“我看过那副画,我猜测它绝还不止表面那般简单,而能恢宏出如此意境的,便只能是出于手执神笔的凡手了吧?”
湛天平静得听着,不动声色,“此天外之物,我当时竟不知有如此神效,只当是赌气才比的试赛,竟也闹出这么大的风头。神笔之事,料想你也没有外泄吧,今日,多谢!”
圣冰颔首,“你从不催促我取回你的神笔,难道就不怕我厚着脸皮占为己有?”
湛天眼神清澈,神情平淡如水道,“料想你也不是这样的人,再者这天外之物,本就不属于我一个人,我何必急之?”
圣冰默然片刻,伸手折了一朵木棉花,细细撕碎,风轻云淡道,“凡有所物,皆系命缘,亦如这盏木棉,命定在此刻为我粉碎。这不是纯属偶然,却是偶然之间的必然。神笔之于你亦然。既是邂逅了你,便是有缘于你;既是没了原主,新主便成了你。此为无形之中的物择。亦如天择!”
湛天不禁划过一抹轻笑,“凡有所事,言语所巧之处,皆成文章!原先以为理断之处,却是在你的巧辞之中,以新的理论形式近乎完美得衔接!令人叹服不已。”湛天侧身转过,悄然轻声道,“你会不会有天数的秘密为我所不知的呢?”
圣冰对上他的眼神,顿了顿,适才莞尔,却也不为此解释,“神笔我会尽快归还,不屑占据。记得,我们之间,之后,便该是了无亏欠才是了。”
湛天偏离视线,轻嗯一声。
圣冰轻盈的步伐已然走离,淡雅雪色的裙裳随风翩然起舞。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明明没了亏欠,了无挂牵才是,湛天却由衷掠过一丝遗憾。
了无相欠,换而言之,便是二人再无挂钩,便是缘断殊途!
可惜,这种结果全然不是湛天期望的。
若是可以,他或许会希望他们彼此之间亏欠,然后用漫长的一生去弥补,亦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