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少年游
二人慢悠悠往城东而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越往东，路面就越发宽阔起来，行人也越来越多。
临街的商铺已经挂起了灯笼，黄色的灯笼随风摆荡，在暮色里散发出暖黄色的光芒。
拐过一个十字路口，一条宽阔的街道显露出来。
路上是干净的青石板路面，足够四架马车并行的宽阔车道，而车道旁边是来往如织的行人。
空气里传来食物的香气。
放眼望去，这一带竟然大多数都是酒楼。
三层四层的木质阁楼上挂着各色长番，暮色里寒风吹过，长番就伴着食物的香气招展开来。
叶成眉头一挑，看向一旁的叶峰。
“峰大哥，这附近的吃食好像有些贵吧”
叶成瞟了一眼身边穿行而过的行人，这些人身上的穿着明显雅致许多，一些披着披风长袍的少女，头上戴着珠玉簪花，显然家中的境况不俗。
“这应安城有两绝，一是这星罗坊，二是红花巷，不到这两处，算不得到过应安城”
“你峰大哥今天就好好带你开开眼界”
叶峰说道那红花巷的时候，嘿嘿一笑，拍了拍叶成肩膀。
“星罗坊吗”
叶成抬眼看了看长街两边各色错落的精致阁楼，轻声道。
越往前走，人流越是拥挤。
行人道上，有穿着月白长袍，手中拿着纸扇的年轻公子，也有身后跟着三两黑衣大汉的富态中年人，这些人都是不紧不慢的走着，路上遇到相识的，相互作揖招呼一声，便走进旁边的酒楼里
车道上，往来的马车更是堵的水泄不通，许久才往前移动一点，一些心急的直接是下了马车，朝着旁边的人行道上走去。
叶成跟着叶峰一路往大街内走去，但越走路上的行人却越多，好在这匹黑马似乎受过训练，也不怕人，一直顺从的跟在叶成后面。
“到了，就是这”
叶峰停在一座五层高的精致阁楼前，阁楼门口行人进进出出，生意极为红火。
只是一会，叶成就看到门口的小厮迎了四五波人进去，十几个小厮忙的脚不沾地。
门口上方，挂着丈许长的巨大招牌，招牌上的字笔力虬劲，“聚福楼”三个金色大字显得极有气势。
“别看这名字起的土，但这应安城的老饕可没有不知道这地方的”叶峰嘿嘿一笑。
二人刚走近，立马就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
二人身上穿着灰色的袄子，连续几天冒雪赶路，身上的袄子也沾上了灰尘，和周围鲜衣怒马，锦帽貂裘的人流有些格格不入。
小厮却是不敢怠慢，他目光看向二人腰边挂着的长刀，眼神中闪过一丝敬畏，聚福楼迎来送往，小厮自然也是见过这些佩刀拿剑的江湖大豪。
这些武人不拘小节，穿着打扮也随意，但出手却是相当阔绰，伺候的好了，打赏异常丰厚，当然，如果伺候的不好，直接闹起来也是常有的事
小厮顺手接过叶成手中的马缰，躬身问道
“两位爷是堂食还是包间”
“包间吧”叶峰摆了摆手
“东边的包间能看到应安河，西边的包间则是我聚福楼的梅园，现在园中梅花开的正好，二位爷想要哪边的包间”
叶峰看了眼叶成
“既然来了应安城，那就应安河吧”叶成轻声道
“好嘞，二楼甲字包间，二位请随我来”
堂食就是一楼的大堂。
大堂四周放着桌子，此时各个桌旁已经有许多人影落座，酒菜上的齐全，桌上的人影觥筹交错，异常热闹。
大堂中间则是一个舞台，上面有着年轻的少女起舞，旁边还有乐师伴奏。
二楼及以上则是一个个回廊，各个厢房以舞台为中心，绕了一圈半圆，包间里的客人既可以看窗外的景致，也可以看楼内的歌舞。
二人坐定，小厮则是拿了一本厚厚的菜谱上来。
“成兄弟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叶成摇了摇头。
叶峰直接大手一挥
“聚福楼招牌的全牛锅子，百叶一斤，牛舌半斤，泉州城的老黄酒三坛，其他都按常例”
叶峰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放在桌上
“其他的，你们聚福楼还有什么招牌菜色，都点上，剩下的就归你了”
“是，小的这就准备”小厮收下金叶子，喜滋滋的退了出去。
叶成有些惊讶的看向叶峰，那金叶子二指大小，换成银子不下于二十两，这可就是普通人家大半年的耗费了
叶成拿起桌上紫砂茶壶，给叶峰倒满，又给自己倒满，窗外的微风一吹，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
叶成轻笑道，“没想到峰大哥还是个富户”
叶峰眉毛一挑，瞪向叶成
“你小子别给我装，和你比，老叶我这才哪到哪，你小子脚下那匹黑马，放到应安城，就是千两银子也得抢破头去”
叶成一愣，而后嘴角轻笑，他那匹黑马是青玉阁精心豢养的战马，就是面对普通鬼物也敢冲锋，就是出千两银子，恐怕也是有价无市
不过叶成也是一下子反应过来，叶峰身为内气有成的内家高手，怎么可能会缺银子。
“还有你那口刀，放到江湖上，恐怕上万两银子也有人抢着要”
他瞟了一眼被叶成随意放在榻上的宝刀，目光中有着一丝羡慕。
他也用刀，自然看的出刀的好坏，他手上这口在江湖上已经算得上神兵利器了，但和叶成这口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虽然只是那晚杀狼时见过一眼，但他却是立马看出了叶成这口宝刀的不凡。
而且叶成那口刀总是给他隐隐的威胁感。
他爱刀成痴，自然是想将那口刀借来看看，但他最终还是强自压抑了下来。
江湖上三大忌，第一银子，第二女人，第三就是兵刃，这是犯忌讳的事情
两人坐在木榻上，中间是上菜的木几，按规矩，本来应该是跪坐，只是叶峰和叶成都不管这一套，直接盘座在了桌边
房内有些闷热，暖炉烧的正旺，窗外吹来一丝冷风，让人一下清醒过来。
从窗子望出去，便是应安河。
夜色中，河水静静流淌，河水穿过星罗坊，又穿过红花巷，最终修士在深沉的夜色里
沿着应安河两边的堤岸，是一排排精致的木质阁楼，或是三四层，或是五六层，阁楼外面挂满了黄色红色的灯笼。
叶峰指着河面上不时穿行而过的游船
“看到那边没有，那就是应安城大名鼎鼎的红花巷”他嘿嘿一笑，对着叶成说道
叶成嘴角微微翘起，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却没有接话。
叶峰却是忽然反应过来，轻声道
“成兄弟有家室了？”
“这倒没有，只是家中倒是有个不太省心的小侍女”不知想到什么，叶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叶峰看着叶成的神情先是一愣，而后看向不远处河面上的游船，脸上笑意消退下去，轻声道
“很好了，很好了……”
两人望着夜色里的河岸，皆是沉默不语。
红黄的灯火映在河面上，微风一吹，荡起满河的波光，室内极为安静，叶成耳边似乎能听到不远处河面拍击堤岸的隐隐水声。
叶成有些好奇的的看向小桌对面的大汉
“那峰大哥刚才……”
他说的自然是刚才的事情，以叶峰刚刚的样子，可看不上那几两银子。
“你是说许家的事情？”叶峰回过神来，摆了摆手
“一码归一码，我替许书生办事，自然要收他银钱，这银子我拿的心安理得”叶峰轻声道
叶成一愣，没想到叶峰是这个回答。
“成兄弟是第一次出门游历？”
叶成点了点头，实际算来，这确实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偷偷跑出来的？”叶成轻轻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叶峰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了然笑意，却是自顾自说道
“嘴硬，别看你小子整天笑嘻嘻，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骨子里怕是比谁都傲气”
叶成目光一闪，就要开口
看到叶成的神情，叶峰似乎知道叶成想说什么，挥了挥手，咧嘴笑道，“你小子的性子和我当年倒是真像啊，像个斗鸡一样，一碰就炸，哈哈”他轻声笑了起来
看到叶峰的模样，叶成沉默下来，说他不傲气，他自己都不信，刚才他只是下意识的要反驳。
叶峰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怀念，轻声道
“小时候，村里来了个说书老头，讲的尽是七侠五义的江湖故事，那时我就想，如果我能做个话本里的侠客就好了，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多痛快”
“后来师傅来了村里，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我，让我跟他去习武，我十二岁拜别父母，跟着师傅行走江湖，师傅的要求高，每天要打熬筋骨，又要练习武艺，刚开始的两年浑身青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地方，现在想想，那段时间过得还真他娘的辛苦，但是跟着师傅走南闯北，这日子倒是也过得逍遥。”他目中有些迷茫
“这日子一晃就是八年，直到老头死的那天，他才终于和我说，我可以出师了，我是师傅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一个弟子”
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目光看着窗外夜色。
“给老头办好后事，我就准备回家，其实两年前我就想回去，但老头年事已高，脾气又是死倔，怎么都不肯跟我回去，我没办法只能陪在他身边，总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啊”
“等我回了乡，哪里还有什么家啊，听村里人说，我走后五六年，父亲得了重病，药石无救，撒手去了，我娘托人给我写信，但左等右等也不见我回来，我娘只得办了后事，后面不到两个月，也没什么原因，就这样随着爹去了，明明，明明两年前我还寄过银子回去的啊”叶峰紧紧攥着手里的杯子
“师傅没了，爹娘没了，我在墓前跪了三天，然后离了乡，一个人继续在江湖上飘荡，这一闯就又是十年。
“只是这几年忽然觉得这江湖也没什么意思了，可能再过几年，说不定我就找个地方安家了”叶峰嘴角微微一翘，脸上不知道是微笑还是苦笑。
“别看老叶我这样，如果我真要归隐，随便找个大城，弄个校尉都统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的”叶峰说完，脸上终于闪过一丝神采
叶峰内家二层的修为，就是在应安这样的大城也足以做个校尉，要是放到清河城这样的小城，就是当个都统也没问题。
“最近我一直在想，当初为什么我就铁了心的跟着师傅出了门，这江湖有什么好的，大部分都尽是些争名逐利的鼠辈，什么侠客，什么铲奸除恶，都是狗屁”
“这些年我好事做过一些，不好不坏的事情也做过一些，不怕你笑话，在这江湖混久了，连我自己都忘了当初为什么想进这江湖”
“许书生其实对我也没什么大恩，没他那顿饭，老叶我也饿不死，只是我和那许书生萍水相逢，他不知道我有武艺在身，也不知道我是好人恶人，只是看到我饿倒在庙里，竟然就把吃食分给了我。嘿，那顿饭，是老叶我这十年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叶峰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
“许书生临死前，紧紧握着我的手，让我一定把那小姑娘送回去，那个时候我心里一下就热血上头，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啊，当年跟着师傅时候，我第一次接了委托，第一次亲手斩下一个屠村恶贼的时候，那个恶贼的血喷了我一身，那个血是温热的，就是那种感觉啊，当时我差点就答应了许书生，但最后我只是和他说，我会尽力”
“那天晚上埋了许书生，我想了一夜，忽然就明白过来，我当年走进江湖，要的就是这种痛快，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匹夫一诺，死生不计，管你什么达官显贵，管你什么富贵贫贱，老叶我就要凭着这把刀，和这世间辩一辩什么是善恶好坏，什么是是非对错”他轻轻摸了摸放在手边的黑色刀鞘。
许久，他低声道，“其实我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答应许书生”
他轻轻旋着茶碗，目光看着窗外的黑暗夜色，沉默许久，他又轻声补了一句，“或许也没有后悔”
他看了一眼对面沉默不语的叶成，轻声道
“无论你想回去当大少爷也好，想闯荡江湖也罢，想清楚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清楚了就去做吧，你还有的是时间啊，小子”
“那峰大哥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了吗”叶成沉声开口
“当然”
叶峰咧开笑容，轻轻拍了拍自己胸前，空气里传出一声细微的脆响，那声音似乎是银钱碰撞的叮当声。
“你峰大哥十几年的江湖，可都在怀里”他轻声笑了起来，脸上有自得，有天真，也有一丝欣慰和庆幸。
“我呢”叶成心中轻声自语，“我想要什么呢”
他轻轻握了握手掌，厚实的力量感从掌心传来，他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安心的感觉。
叶成目中闪着光泽，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向这个有些不着调的峰大哥。
沉默许久，叶峰终于是回过神来，看到叶成正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一下对着叶成摆摆手
“别，你小子可别这样看着我，老叶我可没你想的那么伟大，那晚的狼崽子要是再多几十只，没准老叶我就脚底抹油先跑了，这兵书三十六计，咱就这一计学的最好”叶峰忽然嬉笑道
叶峰拿起一旁炉子上的小茶壶，给叶成倒满，又给自己倒满。
叶峰握着温热的茶杯，看着夜色里湖面上穿行而过的游船，轻声道
“当年老头还在的时候和我说过，这江湖人不能回忆，一回忆，就说明你老了，怕了，怯了，或许再过几年，我也会找个大城安顿下来，谋个安稳的差事职务，这一辈子就这样吧”
“买个不好不坏的宅子，娶个不好不坏的婆娘，当然，最好能生个像你小子一样的儿子，那样生活可就有意思多了，哈哈”叶峰忽然大笑起来。
叶成眼睛一下瞪大，随即有些无奈的看向对面的叶峰，这个峰大哥的性子，真是……
叶峰看到叶成一下子瞪大的眼睛，脸上更是闪过得意的神色，笑得更欢了。
包间的房门一下打开，十几个小厮在外面排着队，手里捧着托盘，等在外面。
今晚的大餐，终于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