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上)
陈平安还是选择篆刻那底款“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边款三千言,我就喜欢刻字数多的,更有挑战性的。老观主好像早就知道是这么个选择,随口问道:“闭关是真闭关,分出三粒心神,分别去了哪里闲逛?”陈平安答道:“借助于老真人的六张符箓,分别去了雨龙宗,北俱芦洲琼林宗,桐叶洲中部大渎,各有所求。”老观主笑道:“境界高了,终于开始翻旧账,跟人算总账了?还是说如今道侣成了十四境,陈道友便底气十足,腰杆硬了?如此说来,难怪跟柳阁主相谈甚欢,成为了一路人。”双方道路,殊途同归,一个靠师兄,一个靠道侣。不对,准确说来,是一个只靠师兄,师兄的境界就是师弟的境界。一个既靠道侣,也靠师兄?既然这么有本事,怎么道侣的数量才是一个?为何不与师兄数量相同?若能果真如此艳福,也算凭本事而为,何必辛苦勤恳修什么道,一座天下选一位道侣,到哪里不是横着走。陈平安就奇了怪了,好像自从上次老观主与道祖来过一趟小镇,老观主此次做客落魄山,就变得特别针对自己?没道理啊,小米粒在山脚那边待客,那可是咱们右护法的看家本领,必须滴水不漏的。上次老观主去过披云山,魏神游也是待客经验极其丰富的,一场场的夜游宴岂是虚设?与小陌还是老友,谢狗不得是按照半个弟媳妇身份算的?所以陈山主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见过道祖的陈灵均?!由于陈灵均无法言说任何与三教祖师相关的事情,所以陈平安就将青衣小童有可能一并见过老观主这件事给忽略了。至今陈平安还记得这家伙第一次见着阮师傅的场景,实在是……惨不忍睹,不堪回首。老观主看了眼堆在桌上的那些方寸物、咫尺物,些许禁制,无碍法眼,里边各色宝物,一览无余。老观主笑问道:“如此炼物,真成了个两脚走路的‘活宝’,陈大道友是艺高人胆大,嫌吾洲不登门,所以加大押注?要在这条炼物道路的独木桥上,与前边的吾洲见真章,争抢一席之地?”陈平安说道:“炼物只是辅助手段,不会与吾洲起大道之争。她如果真要杀人越货,我也只能自保。”老观主一手持砖,再伸手从咫尺物中取出一件斋戒牌,抬头瞥了眼那尊巍峨法相中已炼之物,其中一处气府内,早早炼化了一件可以缓慢汲取木属天地灵气的树瘿壶,被陈平安搁置在五行本命物所在木宅中,作为辅佐之物,两者有君臣之别。见此光景,老观主摇头笑道:“什么运道,明明是同时入手的两样东西,偏偏选了件都不是法宝品相的灵器,放着这件半仙兵品秩的重宝不去炼化,捡了芝麻丢西瓜?还是觉得家大业大,这辈子不愁吃穿了,就闹着玩呢?”陈平安看了眼老道士手中的那件斋戒牌,很快重新低头继续刻字,一颗道心如古井,不起丝毫涟漪。好事不怕晚,急什么。只等前辈一走,马上就将其大炼。当年老真人桓云帮忙掌眼过,认得那块虬角云纹斋戒牌是道家一脉的心斋牌,但是品秩高低,未能如老观主这般一眼看穿。老观主翻转正面篆刻一个心字的斋戒牌,反面刻着一句佚名古诗,田边沟渠幽蒙胧,门扉日月荡精魄。半仙兵的品秩,却承载着仙兵的道意,可让修道之人,眼见影子,得见本心。可惜暗藏些许瑕疵,寻常修士得手,如获至宝,大炼无妨,却不适合如今一步步有望登顶的陈平安,老观主想起黑衣小姑娘的待客之道,就不坑陈山主了,便多说了两句,“此物破碎不全,道意有缺,中炼刚好。不适合大炼作为本命物,小心被化外天魔乘隙而入,坏了一份来之不易的道行基业。”陈平安点点头,问道:“这块心斋牌与山巅那座不知名道观的青砖,材质相仿,大同小异?”老观主掂量了一下手中青砖,微笑道:“是大异小同才对,此间玄妙,以后遇见了投缘的山上前辈,一问便知。”陈平安便不再询问,见好就收,哪敢与老观主薅羊毛。至于这件宝物,得自一位名为黄师的武夫之手,属于不打不相识吧,好聚好散占了一半。只是当年分别之后,北俱芦洲那边,就再无武夫黄师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大仇得报。老观主啧啧称奇,“你炼制这么多把镜子做什么?所占比例有点高。如女子衣饰发簪,为了好看?”陈平安老老实实说道:“如前辈所说的小同大异,行走江湖,艺多不压身,同理,晚辈既然选择了炼物一道作为辅助,总是手边有什么就炼什么,不敢挑三拣四。”老观主没来由说了句,“那位龙髯小儿,是个不错的人。”陈平安点头道:“龙髯仙君,确有古风。”道号龙髯的司徒梦鲸,仙人境,如今是桐叶洲小龙湫的山主。作为桐叶洲小龙湫的上宗,中土大龙湫,只因为缺少一位飞升境修士坐镇山头,只能算作二流宗门。如果只论财力,大龙湫其实可算一流。练气士,不管是谱牒修士还是山泽野修,出门游历,有几样必备之物,不外乎是搜山图,照妖镜和破障符等。这些价廉物美的家伙什,关键时刻真可以保命的。而说到照妖镜,就一定绕不开大龙湫的镜工。天底下照妖镜主要分为六脉,其中两脉因为炼制门槛太高,对材质和镜工境界都很有要求,已经几近失传。其余四脉,龙虎山天师府和飞仙宫各占其一,但是一向只送不卖,故而有价无市。此外大龙湫垄断了其中一脉的照妖镜,镜工铸造的九种“水镜”,练气士手持此类宝镜,既能辟水,又可压胜一众水裔精怪,再加上金甲洲数个势力共同掌握的“赶山”规矩镜,共分“山水”,而这两种山、水宝镜,更是走炼日、拜月之流练气士的心头好。对于跋山涉水、探幽访仙的练气士而言,若能一手规矩镜,一手大龙湫水镜,腰间悬龙虎山宝镜,怀里再揣一把飞仙宫符镜,袖子里还藏着两把,岂不美哉?!可这是我想不想的事情吗?问题在于我答应,兜里的银子答应吗?像那崔东山出门,就比较喜欢摆阔,满满当当,两只袖子里边,不知到底装了多少宝贝。他就专门给自己配置了一整套六把照妖镜。陈平安就跟既是得意学生又是下宗之主的崔东山,借了一些宝物。先生跟学生,上宗跟下宗,谈借不谈还的。陈平安停下“刻刀”的休息间隙,犹豫了一下,问道:“前辈知不知道山上有‘二十人’一说?”老观主笑道:“知道是知道,不说归不说,属于一页不见记载的老黄历了。这种谜底,跟那三人之一的‘卢正醇’,同样是自解揭秘更有趣些。”陈平安面无表情,揉了揉手腕。当初在那艘夜航船上,重返浩然天下的刑官豪素,带着亲传弟子杜山阴,婢女汲清,见到了陈平安和宁姚。豪素在那形貌城驻足颇久,而那位年轻城主邵宝卷,更早在条目城现身之后,好像就跟陈平安不太对付。而那邵宝卷,当然是个化名,不过此人确实是个福泽深厚、有大机缘的练气士,在那披麻宗壁画城,陈山主一无所获,没有赢得任何一位神女随侍,邵宝卷不过是走了一趟,便赢得那位挂砚神女的青睐,愿意追随侍奉,之后在那鬼蜮谷,积霄山之巅,取走“雷池”,更是举手之劳。反观某位不辞辛苦的包袱斋,明明是更早发现这桩仙家机缘,也认得那块歪斜石碑所写的文字内容,“斗枢院洗剑池”,可惜别说搬走大有来历的这座雷池,陈平安便是卯足劲也只是挖走几节金色竹鞭。老人瞥了眼手杖顶部的玉蝉,神色淡然,有两种寓意,时刻提醒自己,不必与白裳、姜尚真这些晚辈们作意气之争。劫后余生,噤若寒蝉。长久蛰伏,大鸣天下。————一男二女,走在如火如荼的大渎沿岸。身材瘦弱的少女,双眼空洞无神,腰间佩刀。少女昵称豆蔻。她既是武夫,更是剑修,托月山百剑仙之一,而且名次靠前。本命飞剑名为“厉鬼”。那男子神色木讷,好像身边那位娇艳女子的家仆长随。夜幕沉沉,山野行走,貌美女子依旧衣衫洁净,一双绣花鞋不染泥土,她小心翼翼说道:“青壤,再走几步路,过了边境线,可就是云岩国地界了。”她道号仙藻,出自广寒城雪霜部,广寒城是大妖绯妃三座宗门之一,论辈分,仙藻可以喊绯妃一声太上祖师爷,只是她哪敢。男子慢悠悠说道:“只要那个道姑不在云岩国京城,哪里都是稳当的。”如果不是如此,她们都不愿意跟在此人身边。佩刀女子冷笑道:“口气真大。”男子微笑道:“我这也算口气大?听说真正的得道之士,吐出一口道气,可以让仙人形销骨立,可让日月变色,改天换地。”仙藻掩嘴笑道:“就咱们仨目前的境界,一元婴两金丹,聊啥十四境的道法神通。”佩刀女子抬头望向远处,皱眉道:“那边有俩活人,我们当真无需绕路而行?”青壤撇撇嘴,“躲什么,俩姘头,一双露水鸳鸯。”他们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废弃祠庙,已经有人率先在此休歇,点燃了一堆篝火。烤着几大块麂子肉,金黄色的油脂滴落在火堆中,呲呲作响。那壮汉身高八尺,双臂肌肉虬结,面白如纸,眼眶凹陷,一丝血色也没有,只是双眼透出一股精悍凶光。旁人一望便知绝非良善之辈。与汉子作了半路夫妻的女子,其实容貌倒也平常,汉子当时只是太久不曾开荤了,如今一洲山上山下管得严,实在是不挑了,便勾搭上这么一位自称是野修的妇人,谁想将她衣裙脱去,便露出一身羊脂玉似的白肉,真个是肤如凝脂,娇媚异常,在那床笫间厮杀,妇人婉转哀啼,所谓天生尤物不过如此。这会儿汉子正将大手伸入妇人衣衫领口,撑起了红色肚兜,怀中美妇人,哪里经得起这等力道的蹂躏,媚眼如丝,与那不知怜香惜玉的冤家连连讨饶,语如莺燕娇腻。进了院子,去了道观正殿,面阔五间,可惜年久失修,雕花格子窗户早已腐朽不堪。当中设一张朱红雕漆的大案香几,布满了灰尘,地上摔着两只不值钱的铜鎏金炉瓶。白面无血色的汉子,听见外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立即转头望向殿外,只是这一瞧,他一下子便挪不开眼睛了。他不看那佩刀女子,瘦巴巴的,无甚肉味。她身边那小娘们,才是绝色。至于那个神色拘谨的男子,呼吸浑浊,脚步沉重,就只是个碍眼的东西。只是如今世道不一样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壮汉还是没有按照一贯脾性,暴起杀人。那美艳女子挪步,躲在干瘦的佩刀女子身后,探出脑袋,怯生生说道:“这位好汉,官府有官府的律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只说那一种非贼即寇的绿林中人,亦有约定成俗的诸多讲究,例如路上劫道行那剪径勾当,遇见了买卖,或是月黑风高,到人家中去偷抢,只要事主不抵抗,或者没有仇怨,绝不肯轻易杀人,奸淫妇女尤为大忌。是也不是?”汉子约莫是没读过书,一下子就给这套措辞给整懵了。他怀中那妇人笑得花枝招展,根本无所谓遮掩胸口风光,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一伙迂腐人。那魁梧汉子扯了扯嘴角,伸手攥住丰满一物,惹来妇人吃疼不已,汉子说道:“小兄弟,做笔买卖,我拿她与你换身边两个娘们,就当是二换二,如何?”青壤笑问道:“怎么就是二换二了?小时候没上过学塾读过书?”那汉子抬起一手,指向那青壤,狞笑道:“你的一条小命,难道不作数?”青壤笑道:“不好这一口。你有本事拿下她们,就只管自己享用去。”率先跨过正殿门槛,青壤摇头笑道:“我倒是觉得你,身材结实,挺中意的。我可以去打水来,亲自帮你洗干净屁股。”青壤也不客气,自顾自拿起一块麂子腿,大口撕咬起来,那汉子面目可憎,手艺倒是不错。那魁梧汉子与怀中妇人,面面相觑,如今走江湖的,路子都这么野?仙藻与佩刀女子一起跟着进入大殿,掩嘴娇笑道:“好啊,青壤,原来你藏得这么深,难怪对我们不感兴趣。”佩刀女子以心声问道:“为何来此?”青壤犹豫了一下,说道:“方才入山之前,便察觉到有一道神识,远远查探过这座祠庙,速度极快,就觉得这里反而安稳些。”仙藻点点头,抚掌而笑,“有道理!”佩刀女子也是点头,在火堆旁席地而坐,拿起一块麂子肉。可是就在此刻,来了个背书箱的中年书生,手持行山杖,站在大殿门槛外,“月黑风高杀人夜,我没有打搅到诸位的雅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