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七章 剑斩飞升巅峰
一剑递出,诸多横亘在前方道路上的心魔幻象皆消散。
负责坐镇托月山的飞升境巅峰元凶,不但是一位纯粹剑修,其本命飞剑,甚至摹刻了两尊高位神灵“想象者”、“回响者”的一部分神通。
城隍沈温,一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满脸悔恨神色,似乎后悔当年交出那颗文胆。
白衣僧人,侧过身,微微后仰,捻动手上那串佛珠,以眼角余光打量那位年轻隐官,笑容玩味,似乎在说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不躲不避,任由剑光一斩而过。
托月山被当中劈开,一分为二,出现了一道不可弥合的巨大沟壑,竟是久久未能恢复原样。
与此同时,持剑的大妖元凶身躯法相,也被一剑斩开,相距极远的半张脸庞上,第一次流露出讶异神色。
显而易见,陈平安这一剑,与先前递出的三千余剑,拥有天壤之别的高低之分,再不拘泥于剑术层次,而是剑意盎然,甚至有那自成某条剑道的雏形。
以至于在那条经久不散的剑光轨迹,硬生生阻滞了元凶合道托月山的光阴年轮手段。
这条开山“道路”两侧,千里山河的天地灵气,甚至山水气数和天时气运,皆被疯狂牵扯而至,如两座汹涌潮水,填补那条沟壑带来的大道缺陷。
仿佛一剑造就出一处天外太虚境地,大道运转,界限分明。
相较于元凶的处境,山中那三头仙人境大妖才叫惨不忍睹。
那条先前裹缠山尖数圈的大妖蜈蚣,下场最为可怜,逃避不及,这头本就元神遭受重创的仙人境大妖,身躯连同托月山一起被斩开,修士元婴试图裹挟金丹逃离,仍是被遮天蔽日的剑光搅碎,碎成数截的尸体,滚落山脚,就此身死道消。
其余两位仙人,坐在七彩蒲团上边的那个,人形皮囊枯萎干瘪,在一道剑气洪水中摇摇欲坠,座下蒲团光彩已经黯淡无光,仙人身形随风飘荡。模样从原本一位精神充沛、相貌古意的中年男子,变成了一个皮包骨头的消瘦老人,
另外那位女子姿容的妖族修士,她身上那件金丝绣铜钉纹甲胄,连同那仙人抬灯盏一并崩碎,一张依旧精致的脸庞,出现了无数条裂缝,就像一座干涸多年的田地,她那人身小天地内的山河气象,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处境,差不多已算油尽灯枯了。
若是与那隐官捉对厮杀一场,落败而亡,也就罢了,可今天这桩祸事,却像是那年轻隐官与元凶合伙打杀他们这些上五境,教她如何能够心甘情愿,故而这位在蛮荒天下割据一方的女子妖族修士,她心中大恨,恨那隐官的出剑狠辣,更恨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弟子的阴险手段,故意将他们囚禁在此。
即便她在自家祖师堂,有那续命灯,可以帮她重塑身形体魄,借尸还魂一般,可毕竟折损了相当一部分魂魄,况且续命灯可以点燃,修士至关重要的金丹与元婴却带不走,故而靠续命灯重新修行,在山上一向被视为最下乘的尸解,几乎都要跌境到地仙以下,尤其是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一旦失去先天强横坚韧的妖族真身,大道折损要比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更大。
这位道号繁露的女子仙人,当下如一株野草,身姿随风摇晃不已,被那道剑气罡风吹拂得神魂痛苦不堪,脸庞和身体的崩碎声响,如一连串细微爆竹,她往脸上伸手一抹,皆是大道消亡的那种死灰之物,她心生绝望,咬紧牙关,死死盯住山外那个托月山首徒,“今天这场灾殃,连累十数位上五境同道死在此地,全部拜你所赐!元凶,好个元凶,真是取了个好名字,你就是蛮荒天下的罪魁祸首!”
元凶置若罔闻。
只是遥遥看了眼曳落河方向。
那女子状若疯癫,蓦然大笑起来,抬起那条不断灰烬飘散的胳膊,她拍了拍自己头颅,“来,隐官,再给你一笔战功便是!只求你一定要做掉元凶,打崩了托月山!能够死在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手上,也不算太亏……”
一条金色雷电从雷局中迅猛降落,将那仙人境女修彻底打散身躯。
仅剩下的那位仙人境修士,从蒲团上站起身,环顾四周,苦笑道:“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死法,有点憋屈啊。”
一个都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妖族修士,竟然会死在托月山这边,尤其是死在隐官剑下,传出去就是个天大笑话。
元凶收回视线,看了眼两座天地禁制之外的某地。
山中这些先后身死的妖族修士,逃还来不及,不曾想还有个主动闯入托月山地界的剑修。
是个元婴境的妖族老剑修,匆匆赶来,御剑悬停,驾驭一把本命飞剑,分出数以千计的长剑,试图从山水禁制那边凿出一扇门。
可惜在这座战场,依旧只像一条水流有限的纤细溪涧,冲撞在一座巍峨通天的山岳之上,注定徒劳无功。
老剑修始终无法破开托月山和笼中雀的内外两重禁制,在外边叫嚣不已。
元凶望向陈平安,“有个剑修,想要拿命换命,怎么说?你要是答应,我就放行。”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
一个元婴境,哪怕是剑修,换个仙人境?是不是想多了,天底下有这样的买卖?
陆沉唏嘘不已,咱们隐官大人,果然小心驶得万年船。
元凶笑道:“那个剑修,名叫蕙庭,来自红叶剑宗。”
直到这一刻,元凶的法相才身形合拢,托月山随之再次恢复原貌。
不曾想那条剑意轨迹,竟然无视光阴长河的逆流,依旧贯穿托月山,虚实变幻不定,绽放出一种令人目眩的七彩颜色,那是光阴长河与中流砥柱相撞激起的璀璨道韵,不断有光阴凝聚而成的琉璃碎片,大小不定,在剑路和托月山附近四溅而出,一颗颗快若流星,小如指甲盖,大若铜钱,流散天地四方,直接掠出托月山千里大阵地界,撞向笼中雀小天地的无形壁障之上,最终砰然而碎,不得不重新归于光阴长河。
足可见陈平安方才一剑杀力之大。
同时意味着这一剑,已经在元凶人身天地山河中,留下了一条不可修补的剑气长廊。
就像陈平安一剑劈出了条类似曳落河的剑气江河。
元凶继续说道:“你应该听说过蕙庭这个名字,曾经也是个玉璞境剑仙,只不过在战场上跌境两次,最近一次,在百年前,碎了那把本命飞剑‘脂粉’,一直养伤,所以错过了上次大战。”
元凶倒是不担心陈平安会违约反悔,若是存心使诈,方才直接开门就是了。
听到了红叶剑宗和蕙庭。
陈平安眯起眼,点点头。
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鼎鼎大名的妖族剑修。
在避暑行宫那边,记录得很详细。不单单是这位妖族剑修,喜欢跑到剑气长城凑热闹,积攒战功,以至于两次跌境,都是在战场上,而且这个拥有飞剑“脂粉”的剑修,在剑气长城战场上,一直喜欢偷袭女子剑修,借此炼剑,温养某种飞剑神通。
曾经被他袭杀过一位受伤的女子剑仙。
她叫宋彩云。
就是那个让赵个簃、程荃两位老剑修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女子。
其实宋彩云当时原本可以撤出战场,但是在半路,她遇到了一拨身陷绝境的年少剑修,为了救下他们,才被那个伺机而动的妖族玉璞境剑修蕙庭,找到机会,祭出本命飞剑“脂粉”,一剑将她斩杀。
当时被她救下的几个剑修当中,有个曾经阳光灿烂、性格随和的少年,名叫殷沉。
很好,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这笔买卖,做了。
陈平安率先将笼中雀小天地打开一条道路,之后元凶就跟着打开托月山大阵,让那位元婴境剑修赶赴战场。
那位原本已经束手待毙的仙人,看见了那道熟悉剑光,无奈道:“蕙庭,你傻不傻?”
肯定要白送一颗头颅给年轻隐官了。
至于老友死后的那点灵气和剑道气数,当然就会被元凶收下了。
虽说蕙庭确实欠他一条命,准确说来是一条半,早年救过蕙庭一次,后来帮过一次大忙,可是换命一事,岂可当真。
那位来自蛮荒一座剑道宗门的老剑修,却不理睬好友,只是御剑悬停在小天地边界,仰头望向那个头顶莲花冠的万丈法相,笑问道:“你就是萧愻的继任者,新任隐官陈平安?”
陈平安这个土了吧唧的名字,老剑修这些年真是听得耳朵起茧了。
在红叶剑宗那边,有位被寄予厚望的晚辈剑修,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位次不高,但是有幸去过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只是在桐叶洲那边受了伤,很早就返回家乡天下,在宗门养伤数年,每每提及那位年纪轻轻的隐官,颇为仰慕,以双方未曾有机会真正问剑一场,当做那趟远游的最大遗憾之一。
自家山头是如此,山外访友,也是差不多的鸟样,烦得很。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小如芥子的剑修身形。
蕙庭感知到年轻隐官的浓重杀意,放声大笑道:“我的这条命,是不是还值点钱?”
陈平安淡然道:“不值钱,你只是该死。”
元凶笑了笑。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陈平安现身托月山后,第二次正式开口言语?而且比起简简单单的“可以”二字,字数多了不少。
陆沉笑道:“尊重强者,怜悯弱者。这个元凶,其实挺有意思的。可惜你们处于敌对阵营,不然一场别处的江湖偶遇,说不定还能同桌喝酒。”
当然,在这蛮荒天下的所谓尊重,比较另类。
而所谓怜悯,相对比较好理解,是说元凶让陈平安放过那些附近门派的蝼蚁修士。
一道凌厉剑光当头斩落,从那妖族剑修的头颅处竖切而下。
剑光又起,再拦腰横斩。
法相再一挥袖子,在那老剑修身边出现一座袖珍的悬空雷局,选择以五雷正法缓缓炼杀魂魄。
关键是那雷局当中,被迫浮现出一个金光熠熠的两个文字,正是剑修蕙庭的妖族真名,真名引发的光亮摇晃不已,如风中残烛。
硬生生剥离出妖族真名?!
陆沉一时间竟然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不是没瞧见过比这更惨绝人寰的画面,多了去。
只不过当出剑者是陈平安,就有点让人背脊发凉了。
这小子的修行路上,递剑也好,出拳也罢,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打杀就打杀了,从无这般故意虐杀行径。
先前询问无果后,陆沉就显得有些懈怠了,这会儿也懒得去翻检陈平安的心相景象,想必这位跌过两次境的蛮荒剑修,在避暑行宫那边肯定是榜上有名的存在。
而且一位剑修,能够两次跻身玉璞境,实属不易。
别说是蛮荒天下,就算在剑气长城,都屈指可数。
这笔买卖,确实划算。
若是再宰掉那个仙人,就更划算了。
看那大妖元凶的架势,既然没有将那仙人丢出托月山地界,明摆着是在等着陈平安毁约了,而且绝不拦阻。
陈平安双指一点,将那两个妖族真名文字打碎,就算蕙庭在红叶剑宗祖师堂搁放有一盏续命灯,也无半点用了。
那头仙人境大妖瞪大眼睛,颤声道:“蕙庭!”
陈平安说道:“还不滚?”
托月山中,那位形神枯槁的仙人迅速收敛心神,一脸不可思议,试探性问道:“真让我活?”
不信拉倒,不走更好。
陈平安沉默片刻,见那仙人仍然狐疑不定,便要运转那枚悬空的五雷法印,不料万丈法相一个猛然下沉,双脚踩踏之下,大地塌陷出两座巨坑。
陆沉立即打量起陈平安的人身天地,竟然同时亮起了一串的妖族真名,而且个个都是岁月悠久的飞升境。
陈平安一剑再斩托月山。
刹那之间,山水朦胧,别有洞天,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景色乏味至极的秘境当中。
是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一眼望去,哪怕是以陈平安当下的十四境,穷尽目力,也未能看到出口。
陈平安当收起万丈法相,走廊随之缩小。右手边是数不胜数的房门,另外一侧类似早年剑气长城的两端尽头,是无尽虚空,是不知通往何处的光阴长河。历史上,许多文庙陪祀圣贤就是陨落在这条道路上。早先的四座天下,加上如今的五彩天下,相互之间所谓的“接壤”,无非是被先贤们开辟出类似数条驿路、构建有光阴渡口的存在,山巅大修士的“飞升”,才能凭此远游,跨越天下,不至于迷失在光阴长河当中,沦为一具具天外尸骸。事实上几座天下,相互间相隔极远。
陆沉皱眉道:“是白泽出手了,还故意挑这个时候动手,是在挑衅老大剑仙吗?不愧是白泽,要惹也惹不该惹的。”
显然是白泽一回到蛮荒天下,在陈清都一剑斩杀远古高位神灵后,就立即礼尚往来,在曳落河那边,唤醒了那拨实力强横的沉睡者,长久冬眠于各处秘境的远古大妖,即将彻底苏醒过来。
只是白泽在打破那些冬眠后,似乎自身实力有所下降?
难怪白泽如此有恃无恐,这条道路,走得委实出人意料。
陆沉坐在莲花道场内,一番推演过后,啧啧称奇,抚掌而笑,“原来如此,懂了懂了,白泽的十四境合道之法,如此奇思妙想,足可媲美贫道的五梦七心相。”
山巅皆知白玉京三掌教,有那玄之又玄的五梦七心相,玄妙到了陆沉自己都无法破解的地步。
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白骨真人,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我是谁、谁梦谁醒。
五梦之外又有七相,与陆沉大道同行,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依次大道演化而生。
如果说三教祖师的存在,各自决定了一座天下的道法高度。
那么白泽的合道方式,就是对其它几座天下的一种最大震慑,虽说白泽并不好战,对于杀戮一事从无兴趣,可如果因此就将白泽当做一个心慈手软的大修士,那就太天真了。万年之前,大地之上,妖族强横天下之辈,不小心死在白泽手上的,极多。人族修士,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剑修,白泽一样打杀不少。
白泽在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为了让两座天下都得到休养生息,主动牺牲了妖族的利益,交出了相当部分大妖的真名,这才有了后世流传浩然天下的搜山图。
但是白泽此举,意义深远,就像他为天地画出了一条底线,那就是必须保证妖族的繁衍生息,不至于太过强大,肆意攻伐,导致战火绵延所有天下,但是白泽也绝对不允许任何外界势力,能够对妖族进行赶尽杀绝。
过线者,越界者,即与白泽为敌,等于一场分生死的大道之争。
一旦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折损严重,白泽的修为就会随之暴涨。
陈平安站在原地,不着急剑斩秘境,也不着急御风前行,而是换成右手持剑。
先前递出那倾力一剑,哪怕是以十境武夫归真一层的坚韧体魄,恐怕也要伤筋动骨了。
陈平安轻轻呼吸一口,让体内山河气象趋于平稳,
先前两袖春风,人身小天地,如天人感应、大地共鸣一般,春雷震动。
长剑夜游悬停在身形左侧,陈平安心意微动,夜游剑刃刺入光阴长河之中,只剩下半截剑身,剑锋如同横切一道虚无缥缈的天幕墙壁,然后凭借与夜游的一丝神意牵引,试图确定一墙之隔,到底有多遥远,结果竟然出现了一阵不由自主的头晕目眩,陈平安赶紧稳住道心,收起那一粒心神芥子。
道路在天外。
之所以不急,是因为与留在托月山地界那边的金身法相和青衣道人,厮杀照旧,三者之间的心神感应依旧清晰,藕断丝连。陈平安凭此依然可以洞察大妖元凶的所有动向。
不是佛家的八万四千法门。
这条好似无止境的走廊,一道道房门上,都铭刻有一个数字,一到九,起始于三,之后九个数字,看似无序排列。
“是术家手段,按照密率排列数字。”
陆沉解释道:“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走到了尽头,就会遇到一个没有数字的屋子,可如果给不出准确的数字,这座小天地肯定就会轰然崩塌,威力大致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生平最得意一剑?当然了,要是咱俩运气够好,猜中了数字,就可以大摇大摆走出秘境。”
陈平安笑道:“密率?听说过,术家祖师堂有一件镇山之宝,就是通过密率打造出一座大道自行循环的阵法天地,可以算是术算一脉的压箱底手段了,那块祖传罗盘,传闻历代祖师爷和术算天才,合力炼化了足足六千年,对了,罗盘真能够随意拘禁住一位剑修之外的飞升境修士?”
陆沉撇撇嘴,“那是旧黄历了,在计算到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这个数字的时候,遇到了第二个虚无缥缈的大道瓶颈,术家两位祖师爷就不太敢往下推演了,毕竟之前就吃过两次大苦头,生怕功亏一篑,招来天道压胜,导致重宝崩裂,结果遇到了你那个师兄,绣虎帮忙跨过了那道天堑,当然跟崔瀺这个外人不太把那件镇山至宝当回事,心境反而最为湛然无垢,大有关系,不是说他的术法手段,就一定高出术算祖师爷。”
陆沉感叹一声,“之所以说是旧黄历,就是你方才所谓的‘剑修除外’,得去掉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
陆沉笑道:“别多想,贫道的旧黄历,还有一层含义,那两位痴迷学问钻研的术家祖师爷,未能在那场战事中建功,拿下一头飞升境大妖,或是帮着陈淳安联手对敌刘叉,可不是他们有意作壁上观,而是内部出现了一位天资极好的叛逆,用心险恶,处心积虑,故意给出了八个错误数字,之后的几百位,自然都是错的了,导致那块罗盘出了大问题,差点就要彻底销毁。”
陈平安默然。
大道之行,山水险峻。
陆沉叫屈喊冤道:“贫道消息灵通,咋了个嘛,碍着谁了。”
陈平安冷笑道:“那咱俩就趁着片刻闲暇,好好翻一翻旧账?”
比如骑龙巷的石柔。白玉京三掌教通过她的一双眼眸,吃饱了撑着,看了小镇多年。
陆沉开始转移话题,“那元凶是在拖延时间?意义何在?托月山又没长脚,那么是在等救援喽?比如那个重返蛮荒的白泽?”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飘掠出一条数以千计的符纸,是最普通的黄箓材质,在山水渡口、仙家客栈都不稀罕卖的货色,山泽野修在市井坊间的降妖除魔,此物倒是必不可缺,陈平安伸手以掌心覆住一张符纸,再一抹,数千张黄箓瞬间成符,皆是清一色的山水破障符。
再一挥袖,一条符箓长河如斥候探路,率先远游。
陆沉犹豫了一下,提醒道:“不要太过贪恋和沉溺于境界。”
一旦成为名副其实的十四境大修士,一座天下,任你山门禁制森严,一样如入无人之境,任你山河广袤无垠,大可缩地山脉,随便跨越江河,随心所欲。
这种无拘无束,与纯粹剑修的道心,天然相契。
陈平安点点头,“当然需要自省,由奢入俭难。”
手持利刃,杀心自起。
道法一肥,天下就瘦。
得道之人,一旦拘不住哪怕只是些许的心猿意马,就会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
轻则道心流散,重则走火入魔。
陈平安缓缓而行,突然停步,随手打开一扇房门,发现里面是两幅定格的光阴画卷,一幅清晰,一幅模糊,这是因为陆沉暂借道法给自己的缘故,所以出现了两种画卷景象的重叠。
其中一幅山水画卷,是个背大箩筐的小孩子在登山,而陆沉那幅光阴图,是乘舟海上,撑船人,正是那个不记名弟子,道号仙槎的顾清崧,不过那会儿的仙槎,容貌瞧着还很年轻,方脸大眼睛,长得挺虎头虎脑的。一叶扁舟,两人出海访仙,看那倾斜坠入水中的船头,似乎要辟水而行了,而大海深处,似乎有一粒光亮,柔和静谧,就像在等待这条小船。
陆沉尴尬笑道:“别看了别看了,小心着了元凶的道。”
陈平安笑道:“各看各的,怕什么。”
陆沉无奈道:“说这种话,不亏心吗?”
陈平安发现那条符箓流水,一路飞掠不知几万里,这条走廊,就像一口无底古井。
不去管那些符箓的徒劳无功,陈平安始终驾驭长剑夜游,不断切割那堵光阴屏障的无形墙壁,然后记住零星几次的异样动静,在心湖书楼内专门摊开一本崭新账簿,详细记录在册。
陆沉解释道:“此地是一处光阴长河的漩涡,类似归墟通道,光阴长短,路途远近,不可以常理揣度。”
陈平安点点头。
这类玄之又玄的大道显化,机会难得,实打实的千载难逢,哪怕只是多出一丝一毫的明了感悟,都等于在某条他人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成功跨出一步,有了第一步,就等于有了大道方向。
所以陈平安才会拿夜游长剑试探虚实,
何况外边天地,一尊脚踩仿白玉京的金身法相,同时掌控剑仙幡子和五雷法印,再有那位类似阴神出窍远游的青衣道人,与那河上姹女以层出不穷的水法对攻。
都没闲着。
陆沉问道:“外边还在斗法?”
陈平安点头道:“元凶在砍白玉京了。”
元凶的每次递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白玉京实在太过,一些个暗藏深处的大道流转,哪怕陈平安是将其炼化的主人,一样未能完全勘破,再加上对道门术法一途,实在了解不多,很多地方,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像山下凡俗的篆刻大家,能够刻出一方极佳印章,可事实上对于玉石内在肌理,都不敢说全部透彻。
所以只要确保那件仙家重宝,不至于被元凶砍碎就行。
元凶越是以能剑术拆解一座仿白玉京,陈平安越是可以袖手旁观,在旁观道。
唯一可惜,是玉符宫开山祖师所仿造之物,是大几千年前的那座旧白玉京了。
陆沉揉了揉下巴,“这就奇了怪了。”
元凶要是站着不动,就可以帮助托月山支撑更久。
不然看似施展神通,术法迭出,只会让陈平安朝托月山少递出几十甚至几百剑。
陈平安说道:“大妖元凶当然也希望痛痛快快厮杀一场,比如以纯粹剑修身份,与人问剑。至于是不是我,其实不重要,只要对手的境界足够,比如换成齐老剑仙,说不定这会儿都开始拿剑互砍了。”
稍后自己离开此地,一定让剑修元凶得偿所愿。
陆沉没来由说道:“那个家伙,到底吃掉了多少个拥有王座实力的蛮荒大妖?”
陈平安想了想,“很多。”
再次重复了一遍,“很多!”
周密的后手之一,就是料定白泽会重返家乡,心甘情愿辅佐剑修斐然,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一同与浩然对峙。
要知道文海周密阴神所在,是那个被他吞并大道的十四境修士陆法言,而阳神身外身,正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此外还一鼓作气吃掉了切韵,黄鸾,曜甲在内等一众旧王座。
这还只是周密放在台面上的成果。
如果不是算准了白泽会重返蛮荒,估计以周密的胃口,还要在暗中吃掉更多的飞升境。
这种事情,恐怕除了周密,其实换成任何一位大修士,哪怕同样是十四境,还是谁都做不到。
陆沉由衷感叹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家伙真可以算是个……独醒之人。”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首先需要得到托月山大祖的默许,其次需要周密自身境界足够,拥有打杀十四境大修士的实力,
最后,也是最大问题所在,还是周密能够以自身的通天学问,解决掉那些大道相冲的隐患,周密还要保证不至于如此逆天行事,不被蛮荒天下的大道厌弃镇压,反而折损自身实力……
否则那位托月山大祖,为何不亲自来做此事?大可以凭此跨出最后半步,大道圆满无缺漏,真正跻身十五境。
非不愿,实不能。
极有可能,已经登天的周密犹有手段,让这些带往新天庭的“鸡肋”存在,剥离出来,再彻底打消殆尽,好让白泽弥补那份唤醒冬眠大妖的大道折损。
比如……真名皆归白泽?
那么陈平安的合道半座剑气长城,捻芯以缝衣人的手段,帮助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
就成了一记不讲理的关键手。
拦阻白泽,截取真名。
准确说来,是留在人间的年轻隐官,阻拦身在天外的神人周密。
一条独木桥,好似有人拦路,截断津流,舍我其谁。
陆沉佩服不已,“先前在曳落河那边,白泽没有对你出手,确实不是一般的高人风范了。”
陈平安说道:“互换立场,我也不会动手,我尚且能够做到,白先生当然更是,无须担心什么。”
陆沉一时间呐呐无言,有点明白隐官大人的长辈缘是怎么来的了。
炉火纯青,出神入化,而且最重要是诚心啊。
陆沉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其实不是左撇子,对不对?”
陈平安没有藏掖什么,“小时候上山,摔了一跤,右手被割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干不了活,很长一段时间都得用左手,后来就习惯了,而且烧瓷拉坯,也讲究两手均衡,所以我谈不上左撇子右撇子。”
好看的风景,值钱的草药,往往都在险峻处。
陆沉彻底无语,“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极有可能,陈平安右手的出剑与递拳,从未真正下过死力,就算有过,在一切外人眼中,肯定一直隐藏极好。
所以陈平安伪装极好的“左撇子”,其实又是一层障眼法。
陈平安笑道:“又没碍着谁。”
遥想当年,那个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当时路过自己的算命摊子,那会儿瞧着多质朴,与人言语,从头到尾,没半句怪话的。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财迷依旧。
其实深究起来,陆沉倒是不奇怪陈平安的变化。
一本书字数越少,余味越长。反观字数一多,往往就越经不起细细推敲,不过白纸黑字,对错是非,毕竟都在里边了,一目了然,苦难,砥砺,坚持,取舍,远游,返乡,失望,希望。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手持长剑,神色凝重起来,“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界限分明?”
在天外,她曾亲手斩杀披甲者。
陆沉在参加那场河畔议事的时候,就已知晓此事。
毕竟她是提着一颗头颅,参加的议事。
然后她就那么随手丢入光阴长河当中。
那一幕,陆沉相信自己就算再过一万年,都会记忆犹新。
但是按照陆沉的推演,她哪怕在那场天外厮杀当中,大道受损颇多,可仍是不至于当下这般境地,就像她是她,陈平安是陈平安,剑就是剑,持剑者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的持剑者。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手中长剑,说道:“我当年莫名其妙离开剑气长城,出现在海上一处名为造化窟的地方,后来发现被崔师兄不知以什么手段,打断了我与她的那份心神牵引。”
除了有意让陈平安误入歧途,一直如坠云雾,不得不反复扪心自问,人生到底是真实无疑,还是一场大梦虚妄,需要陈平安去选择。而造化窟三梦之后,彻底打断陈平安与她的牵连感应,又是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崔瀺好像故意让陈平安失去这份“心安”,教给这个小师弟一个道理,世间一切外物,都不足以成为一颗道心的依凭。
陆沉笑道:“绣虎用心良苦,这样的师兄上哪儿找去。”
“你也想要一个?”
“那就算了,免了免了,贫道小胳膊细腿的,多半无福消受。”
自家的师兄就很好嘛,白玉京大掌教,那是公认的道法高,脾气好。
话说回来,余斗,陆沉,陈平安,三人好像都是师兄代师收徒。
陆沉说道:“差不多可以了,此地久留无益。”
陈平安点点头,重新左手持剑。
长廊天地之外,元凶接连递出二十余剑,竟然成功斩断仿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间的衔接。
大妖元凶终于停剑,低头看了白骨裸露的持剑之手,出现了一抹恍惚神色,很快就眼神坚毅起来,抬头远望曳落河那边。
白先生终于返乡了。
那就可以放心了。
不曾辜负师恩,不曾辜负家乡。
只希望自己也不曾辜负白先生的赐名。
万年之后,见不见面,其实不重要了。
剑斩虚空,从云雾涟漪中走出一位没有施展法相的青衫剑客。
元凶站在托月山之巅,提起手中长剑,“问剑?”
陈平安点点头。
对峙双方,各自收起了法相、阴神。
蛮荒天下,大祖首徒,剑修元凶。
剑气长城,末代隐官,剑修陈平安。
元凶脚尖一点,从托月山一闪而逝,直奔那一袭青衫。
陈平安身上突然蔓延出无数条黑白长线,一瞬间整个人动弹不得。
是先前那杆金色长桥贯穿万丈法相,牵扯而起的因果线。
这意味着陈平安一次次远游路上,越喜欢多管闲事,越不把修道之人的远离红尘当回事,随之生发而起的因果线就越是繁密。
作茧自缚,不堪重负。
陈平安以心神驾驭长剑夜游,尽量斩断更多的因果线,同时祭出本命飞剑井中月,数以万计的攒簇剑阵,护住自身四周,用以阻滞元凶的近身递剑。
剑阵脆如琉璃碎,砰然四溅而来,一人一剑杀至眼前,剑尖直指陈平安眉心处,一粒金光,转瞬即至。
陈平安反手一剑,斜斩元凶头颅。
下一刻,陈平安就跌出去数十里距离,地面之上,被陈平安双脚硬生生犁出一条裂纹。
哪怕陈平安悄然施展水云身,身上仍然多出了一条手指粗细的金色因果长线。
元凶那颗本该被斩落的头颅,亦是多出了一道不易察觉的剑气裂纹。
双方几乎同时身形消散,各自划出一道璀璨弧线,然后在数十里之外的战场,双方撞剑在一起,罡风大作,陈平安再次倒飞出去
,后背直接凿穿了一座先前被打烂山尖的山头。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剑意裹挟一条粗如山峰的金色闪电,瞬间将整座山头击碎,大地之上出现一个大坑。
元凶御风悬停,未能刺中那个年轻隐官,元凶微微皱眉,身形再次消失不见,看似随意抖了个剑花,天地之间,蓦然出现一条火焰长线,与一条水路轨迹,两道剑光,风驰电掣,最终各自首尾相连,衔成一圆,元凶再一抬手,如同两个圆环的剑光,开始蔓延出两道水幕火帘,最终熔铸一炉,竟是融合两条大道,水火相容,火中雨水,大火熊熊燃烧于光阴长河之中。
千里山河战场,大地翻裂,岩浆四起,雷电交织。
一袭青衫被元凶一剑当头劈落,陈平安整个人狠狠撞在地面,大地随之凹陷。
毕竟陈平安的十四境,是与陆沉暂借道法而来,无论是两把本命飞剑的炼化磨砺,还是自身剑道高度,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十四境纯粹剑修。
而且有意无意,陈平安主动舍弃了那份无人之境。
故而战场之上,每次剑锋相击,都是大妖元凶步步紧逼,陈平安吃亏更多,一退再退,一次次尘土飞扬。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功夫,剑光就已经闪过百余次,以至于整个千里天地,黄沙滚滚,遮天蔽日。
元凶没有给陈平安任何喘息机会,持剑近身厮杀之余,已经施展了不下三十种远古剑术。
而陈平安就只是递出了十九剑。
但是陈平安的递剑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似乎后一剑始终被前一剑牵扯而出,如同纯粹武夫的一口真气不断绝。
等到二十剑过后,就换成了陈平安占据上风,一场登山,身形刚好落在托月山的山门口,陈平安一路递剑不停,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数剑叠为一剑,剑光合拢一线,以至于元凶竟然暂时只能招架而无还手之力。
三十六剑过后,陈平安非但没有继续出剑,反而瞬间撤离托月山,换成左手持剑。
元凶从血泊中站起身,拼凑皮囊和魂魄。
不知何时,陈平安早已换成了手持夜游。
单手攥拳,五指弯曲,掐合掌上,再以手心纹路为山河符箓,同时运转五件本命物,嘘气成风雷。
一脚重重踩地,陈平安脚下的方圆百里的大地,瞬间变成一片金色镜面,仍是龙虎山不传之秘的雷局。
雷法集大成者,是将雷法、符箓、阵法三者叠加,是谓雷局。龙虎山外,也有道门高真手握雷局之说,请神降真,调兵遣将,敕令天丁力士。呼风起雾,鞭龙致雨,拔起山岳,驱逐入海,一样可以搬运大水登岸。不过相较于天师府代代相传、被誉为万法之祖的雷法正宗,逊色太多,传闻真正的雷局,掌握远古雷部诸司总诀,术法极致,掌握阴阳,万物荣枯,四时生灭,天地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施展雷法一道,越来越娴熟了。
陆沉忍不住笑问道:“是宝瓶洲那个你,走了趟老龙城战场遗址?”
陈平安点点头,“趁着境界高赶路快,一路南下,去了不少地方,故地重游,见了些老朋友。”
一旦被陈平安这种人真正跻身十四境。
境界就会异常扎实。
之后就是一场枯燥乏味的拉锯战,其实元凶依旧术法无穷,简直就像是要在一场问剑当中,一口气炫耀完生平所学。
只不过陈平安这边,反正就是换手持剑,将那一剑从接连三十六次,次数不断攀升到接近五十剑。
此外至多是以雷局小天地,稳固身形与道心。
或是祭出一把井中月,如雨落托月山。
战场已经再次迁徙到了托月山的山脚那边。
元凶仗剑而立,背对托月山。
距离托月山百里之外,陈平安手持夜游。
陈平安猛然抬头,看了眼两座天地之外的天幕。
一轮明月被拖拽远游。
好像有一道身形被打落人间,但是她很快就止住坠落身形,仗剑重返明月,原路往返,路线丝毫不差。
一瞬间,陈平安判若两人。
一座被元凶以剑诀敕令、连根拔起的山头,横移砸向陈平安。
但是这一次,陈平安根本无动于衷,只是挪步前行,不急不缓,一座近在咫尺的山头就自行碎裂开来。
一道弧线剑光,同样止步于数丈之外,火星迸射,火雨遍地,四周焦土一片。
此后几乎陈平安往托月山每前行数步,便有一道剑术或是术法在附近炸裂。
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身前无人,无敌之姿。
与那托月山,大妖元凶。既问剑,又问道,还问心。
为何修道?
大道之行也,仗剑直行,无需绕路。
那一袭青衫,渐渐变成了鲜红法袍。
就连十四境道法都未能阻止这种变化。
年轻隐官仿佛重回半座剑气长城,面容模糊,飘忽不定。
脸庞和身躯,是那纵横交错的千万条丝线。
而那些蔓延开来的金色因果长线,就像是一层神像的镀金色彩。
大妖元凶朝那个开始登山的年轻隐官一剑斩下。
结果被渐行渐近的神异存在,只是抬起一手,就让元凶手中长剑悬停静止,因为去势太过凶狠,以至于元凶持剑手腕当场断折,保持那个劈砍姿势,元凶身形一个踉跄向前。
陈平安一剑递出。
很简单一剑,剑斩飞升。
陆沉蓦然瞪圆眼睛,真是呆如木鸡了,满脸匪夷所思。
只见另外一个金色眼眸的陈平安站在山巅,就在那元凶身后。
手持一把金色长剑,轻轻抹过元凶的脖颈。
那把长剑横切过后,什么光阴长河大阵,什么合道托月山,皆是无用虚妄的道法。
割掉头颅。
头颅再被抓在手中。
一手提剑,一手拎头。
陆沉瞪大眼睛,问道:“是你吗?”
那人微笑答道:“是我。”
陈平安将长剑夜游收入剑鞘,沙哑开口道:“当然是我。”
陆沉直愣愣看了半天,既看那个以粹然神性现世的陈平安,又看主动将神性剥离出去的陈平安,陆沉最终长叹一声,后仰倒地,装死算了。
两个陈平安合二为一。
至于那个飞升境巅峰的大妖元凶,天地两魂都已经被一剑斩碎,人魂带着七魄,开始如灰烬飘散,万年道行,一身境界,就此消亡。
脚下整座托月山开始呈现出一种枯白色。
元凶心神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只剩下一个虚幻假象的黄衣男子,站在一旁,没有什么悲恸不甘,反而如释重负。
真名元吉的托月山大祖首徒,此生修行,无怨无悔,竭尽所能,仍是守不住托月山,虽有遗憾,可是问心无愧,再不用画地为牢,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元凶笑道:“陈平安,我这颗头颅,只管带去剑气长城,凭此昭告数座天下。”
陈平安摇摇头,将大妖元凶的那颗头颅,轻轻搁放在托月山之巅。
选择留在此地。
如果这头飞升境巅峰,不是以纯粹剑修身份落幕。
那么别说一颗大好头颅,妖丹都给你刨出来。
一座蛮荒天下托月山,开始出现分崩离析的迹象。
元凶转头看了眼陈平安,对于年轻隐官的选择,似乎倍感意外,只是很快就又半点不意外了。
元凶最后盘腿而坐,轻拍自己那颗头颅,眺望远方,微笑道:“陈平安,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了?”
一份凭空得来的十四境,还有那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长剑,以及那个神性粹然的存在。
一件鲜红法袍,在这山巅随风飘摇,猎猎作响。
但是面容身形都开始恢复正常。
陈平安说道:“我要是有你这个岁数,今天这场问剑,你都看不到我的人。”
元凶哈哈大笑起来。
之后双方不再言语。
黄衣男子,最后看了眼家乡天下。
他缓缓抬起手,朝身边那位年纪轻轻的人族剑修,竖起大拇指。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上那一轮月。
许久没有收回视线。
曾经担心她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在一座崭新天下会有危险,又担心她成为玉璞境后,肩上的担子更重,而他又不在身边。
担心她无法天下第一人,又担心她成为天下第一人。
大概这就是喜欢。
让一个人能够不像自己。能让乐观者悲观,能让悲观者乐观。能从绝境中看到希望,有胆子去憧憬未来。
能让一个贫寒困苦的陋巷少年,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能让一个连剑字都不会写的草鞋少年,跨越山与海,默默练拳百万,还要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为大剑仙。
陆沉说道:“放心吧,问题不大,哪怕拖月终究不成,谁都不算白跑一趟了。”
之后就是两两沉默。
唯有山风拂过,如有阵阵呜咽。
蛮荒天下各地,在白泽敕令冬眠者醒来之后。
蛮荒腹地,一座冰冻万年的千里冰川,突然开始消融,蓦然间,就出现一位不着丝缕的曼妙女子,她的真身仿佛就是整座冰原。
她伸了个懒腰,抬起手掌,打了个哈欠,然后嗅了嗅,一步就跨越数千里之地,来到一座雄伟城池,抿了抿嘴,城内一切生灵的鲜血,瞬间汇成一条鲜血长河,被她如饮酒一般喝光。一位上五境妖族和几头地仙修士,试图以本命遁法远离这座炼狱,被她几个弹指,就打散元神,在空中绽放出几朵血花。
一座历史悠久、如今却只能勉强维持宗字头的山门,一幅祖师堂居中挂图,并非历代祖师的修士挂像,而是一幅古老山河图,绘制了一处古战场的惨烈厮杀。
一头浑身浴血的大妖真身,它脚下是一大片的金身神灵尸骸。
然后挂像开始剧烈震动,这等开山老祖显灵的异象,使得宗门上下,一个个激动不已,有资格在祖师堂敬香的老修士,与那些年轻修士,各自跪在祖师堂内外,一起疯狂磕头。画卷中一具不起眼的妖族尸骸蓦然跳起,神色僵硬,环顾四周,然后走出一位青年修士,他挑了张椅子坐下,伸手一抓,拧下一颗老修士的头颅,放入嘴中大嚼起来。
反正这群属于自身道脉的后世蝼蚁,万年以来,都敬错香了,不是死罪是什么。
此外,一个建造在蛮荒某座福地之内的小门派内,有少年突然歪着脑袋,双眼漆黑一片,怔怔出神。
与此同时,蛮荒天下四面八方,那些早就各有归属的八件仙兵品秩,竟然同时切断了与主人的大道牵连,最终朝一份方向飞掠而去。一瞬间,就导致了七位上五境蛮荒修士的重伤,其中一位被视为天之骄子的年轻地仙,当场身死道消。
此外蛮荒各地,还有几处异象,一道道苍茫气息,纷纷现世。
托月山这边,不断有山脉崩裂的巨大声响。
如同一场问剑过后的天地回响,与风声相和。
陆沉终于打破沉默,问道:“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陈平安长剑拄地,突然弯腰低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伸手覆脸。
闭上一只眼睛,还有一只金色眼眸。
陆沉难得有胆战心惊的时候,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片刻之后,陈平安抬头微笑道:“境界什么的,越喝酒越有。”
陆沉欲言又止,他其实不是只说境界一事。
一旦自己收回道法,陈平安就会立即跌境。
练气士从玉璞境跌落元婴,武道从归真一层跌落气盛。
虽说此次问剑,成功剑斩飞升境,收益不小,只是后遗症也大,比如重新跻身玉璞境所需要面对的心魔?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不是什么说笑的事情。
就更不谈那场人性与神性之争了。
大概这就是剑修?
这才是剑修?
自己果然不适宜练剑。
之前差点就被孙道长说动了的。
陆沉提醒道:“陈平安,打个商量,真的不能再干架了。”
再来一场类似的问剑,陆沉就真要担心连自己都得交待在蛮荒天下了。
陈平安点点头,“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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