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六十六章 被追寻着的她

数百双手落在铁箭上。有些手背上全部是腐烂的大疮,有些手枯瘦的像是柴木,更多的手只剩下了骨头,骨头的颜色也很惨淡,并不是白的,是灰濛濛的。

铁箭终于被数百双破烂的手拦了下来,但箭身所携带的惊神阵的力量,还是通过这数百双手,落在了隆庆身上。他夺人的神识灵魂,将那数百双死者的手取为己用,他自然要承担那些手上传来的所有,胜利或者敌意。

铁箭的力量叠加起来,有如洪水,因为最终的停顿,而瞬间释放出来,没有一丝泄露,全部轰出。

隆庆在城墙上向后疾退,双脚就像犁一般,把城上的青砖割破了无数块,割出两道极深的沟壑。

成京城这面的城墙,有七里长。

他向后连退七里,在城上留下七里的沟壑。

最终他还是没能站住,撞破城上的箭垛,在满天飞舞的砖屑石砾里,重重地向城下摔去。

嗤的一声,最后的残余力量,带着铁箭破空向远处飞去,不知去了何处。

城墙近处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听着异响,赶紧纵马驰来救援,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隆庆从满地石木里拉出来。

隆庆脸上的血色早已退去,苍白的像是个死人,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又伸手掩嘴,痛苦地咳嗽起来。

平日里他在那些神殿骑兵的眼中,有如天神,哪里见过他这种模样,城墙下顿时陷入死寂当中。

过了好一阵,隆庆才稍微缓和了些,看着铁箭消失的那片天空,若有所思,他的眼中竟是极强悍地没有任何悸意。

忽然间,漫天的风雪忽然停了,仿佛是昊天在展露神迹,而就在雪停的最后一刻,云层里的闪电变得无比密集,就像是垂死的病人回光反照一般,令地面的人类心生敬畏。

只有隆庆能够看到,那件棉袄再次出现,满身灰尘,在云端之上,紧接着更远处有青衣轻飘,映着清丽的阳光,真如渺渺仙人。

两道身影很迅速的消失,下一刻,酒徒出现在场间,他看着天空里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转身望向隆庆,眼神有些复杂,似乎想要做些什么。

隆庆神情不变,对着酒徒微微躬身行礼。

酒徒沉默片刻,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就此消失。

直至此时,隆庆才完全放松下来,脸色再次变得苍白。

今日燕北的奇特天象,是三位无距境界的大强者追逐的余波,观主、大师兄、酒徒三人,尤其是前两人的距离太近,在天地元气夹层里形成了无数湍流,那些闪电与风雪便是由此而来,以此思之,果然近神。今天这样的画面,想必以后将在人间不停上演,不知会演化成多少神话故事,吓坏多少平凡的百姓。

隆庆知道,除非那三人里有谁先找到她,这场追逐才会停止,天地间元气的紊乱才会结束——对三人来说,那是最重要的事情,是决定性的问题,就算人间变成火海,也无所谓,所以酒徒最后对他动了杀机,却没有出手。

面对酒徒的杀意,隆庆表现的很平静,唯如此,才能避免与对方硬拼,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战胜修行界真正的传奇,但他的平静同样来自于底气,他知道在这场骇世惊俗的无距追逐战里,自己的老师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酒徒起步晚了,而大师兄终究不能像观主和酒徒那样,无视人间的悲欢离合,只要心系人间,便无法真正绝尘而去。

……

……

在这场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却必将改变整个历史的无距追逐战里,正如隆庆推算的那样,大师兄一开始就落在下风,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成京城现出踪迹,打了隆庆一棍,他想看看能不能让观主停留一瞬,也想顺便做些事情,替书院和师弟师妹们解决一些麻烦。

遗憾的是,就像在临康城和宋国都城他感知到的那样,现在的隆庆很强大,如果不专心致志真的很难杀死——这场对隆庆的杀局,并不是书院谋划的结果,完全是临时动意,宁缺那一箭也是感知到了东面的异象,所做的抢射。

其时他的精神气魄已经尽数耗在前两箭里,自然难毕全功,但他还是射了,他想看看现在的隆庆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因为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这个世界最了解宁缺的人,肯定是隆庆,宁缺虽然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所谓的一生之敌,但对他的了解也不少,通过叶红鱼和程立雪,他知道隆庆经历过的很多事情,无论是灰眸功法、还是叛出道门,又或是在幽阁里吸噬了那么多神殿强者的意识修为,所以他想试探一下对方的深浅。

铁箭没能杀死隆庆,宁缺有些遗憾,但不是太过在意,就像君陌在崖坪上对讲经首座说的那样,除了寥寥数人,书院从来不认为有杀不死的人。

今日不杀,且待明日便是。

“辛苦二位师兄。”宁缺对西方行礼,再对东方行礼。

他拆解铁弓,放入匣中,整理行装以及装备衣服,走到城墙边,想起多年前在这里自己亲眼看着皇后跳了下去,那时候的她是那样的决然而且幸福。

是的,有时候做事就是应该决然一些,如此方能找到幸福。

宁缺这般想着,转身对着长安城再行一礼。

然后他朝着城墙外跳了下去。

片刻后,城墙外响起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石砾乱飞,烟尘大作。

尘埃落定,城外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宁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

……

这是千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风雪如怒,扫遍整个大陆,就连越国的海港都被冰封,就在这个冬天,西陵神殿全面镇压清肃新教,曾经的道门行走叶苏在宋国都城被火刑烧死,裁决大神官叶红鱼叛出道门。

悬空寺讲经首座被困般若峰深处,不知何年才能脱困,君陌挥动铁剑,带着数万奴隶在地底世界继续着自己的战斗,离前方的曙光越来越近,胜利就在眼前,但同时右帐王庭的精锐骑兵和白塔寺的援兵,也已经近了。

余帘和唐带领着荒人部落,正在东荒上进行着最后的剿杀,本应镇守长安城的宁缺,却忽然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观主陈某失踪,书院大师兄失踪,酒徒失踪,修行界最巅峰的三位无距境界强者同时失踪,再没有人在人间发现他们的踪迹,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虽然这些真正强者的去向,令整个人间都感到不安,但人间的终究要归人间,战争终究还在持续。寒冬终于被熬了过去,时间便来到了第二年初春,被举世围攻的唐国,沉默而坚强地面对着战火。

燕国的战事处于对峙当中,唐国现在缺少战马,骑兵数量较往年要少很多,很难冒险全力进攻。荒人部落南下的征程,也遭受了极大阻力,本已凋落的左帐王庭,在收到神殿的大力支援,尤其是隆庆带着两千余名神殿骑兵的援助后,竟是极艰难地保住了最后的火种。天弃山脉深处的贺兰城一直没开,行踪飘渺的余帘没有在金帐出现,或者与这些事情有关。

令唐国君民欣慰的是,道门面临的问题似乎更多——裁决大神官叶红鱼还活着,在大河国不停接见那些虔诚的信徒,这直接让道门混乱一片。在大河国君民的全力支持下,叶红鱼开始扶植新教,将西陵神殿里的掌教熊初墨和一干神官执事,指责为妄图冒充昊天代言人的无耻之徒以及叛徒的罪人。

新教在短时间压抑之后,迎来了一个高速发展期,有唐国和大河国的支持,又有裁决神殿的暗中纵容,诸国里到处都可以看到新教的踪影。

叶苏的门徒们以及程子清带领的剑阁弟子们,不停地行走传道,曾经弱小的火苗,逐渐变得蓬勃起来,越来越多的道门信徒,家里开始供奉那名叫做叶苏的圣徒,至于叶苏愿不愿意这样,已经没有人理会。

西陵神殿震怒,连发数道教谕,想要抹杀叶红鱼的神圣性,只是裁决大神官的传承自有其规则,掌教根本无法插手,所以只能不停地抹黑她的品德以及信仰。

紧接着要做的事情,当然便是理所当然的肃清,但叶红鱼早就暗中做了很多准备,那些忠于她的部属,早就潜入黑暗里,血腥的肃清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真到这时,包括掌教在内的所有人,才发现逼叶红鱼叛教真的很不明智。

道门就此陷入分裂,西陵神殿有些风雨飘摇的感觉,于是对新教的镇压力度,自然加大,甚至到了令人恐惧的程度。

到处都在死人,道路两旁到处都可以看到被钉在木架上的新教信徒的尸体,乌鸦声声中,血腥成为这一年人间的主题。

然而信仰就像是野草,你越斩越烧,来年春风一度,便会生的越加茂密,血腥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凶险,道门很清楚——想要解决新教的问题,必须从根本着手,那就是杀死叶红鱼,灭掉唐国和大河。

数千神殿骑兵及更多的南晋军人,隔着滔滔大河,看着对岸的大河国,带领这些人的是**海,中年道人不知去了何处,很多人猜想他又回了知守观。

战争已经开始,但还没有进入到决战阶段,很多人都在等待,等待金帐王庭与大唐镇北军之间的胜负,等待着那些最强者重回人间。

紧张到要窒息的气氛里,沉默而无助地等待中,没有人注意到南晋某小镇上新开了家肉铺,那小镇正对着北方。

唐国与金帐之间胜负的重要性毋须多提,那些离开人间的人呢?他们的离开,是因为发现了某种可能,观主更是确定了那个事实,他们想要找到那个人。

找到那个人后会如何做?有的人想杀死她,有的人想救她,有的人根本没有想好该怎么做,各种不一。但既然那些人没有重回人间,说明直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她,是的,哪怕他们是无距境的至强者,想找到她也很困难。

……

……

极北处有座雪峰,离中原很远,或者说离人间很远,更准确说,那里离人间最远,无论从哪里向北走,最终都会走到这座雪峰之下,走到早已冰封的热海畔。

这里是世界最寒冷的地方,呵气成霜,滴水成冰,即便是坚硬的钢铁,也承受不住长时间的低温冰冻,热海畔的建筑,用的主要材料都是木头与兽皮。

这里是荒人部落曾经的家园,荒人集体南迁后,留下很多简陋的房屋,成为很多耐寒动物、比如雪狐和长尾鼠的乐土。

雪峰下没有初春这种说法,风雪就像前段时间一样呼啸不停,厚云覆盖着夜穹,没有星星的夜晚,又看不到那轮明月,到处都无比黑暗,便是雪峰也是黑色的。

被荒人废弃的一间房屋里,忽然亮起了一点灯光,在漆黑的环境里显得格外醒目,很奇怪的是,十余只长尾鼠蹲在雪松根部啃噬着气味难味的果子,却不敢向那边靠近,似乎那里生活着什么令它们很恐惧的生物。

那盏灯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屋前覆着冰雪的小道,片刻后有脚步声响起,一名女子提着沉重的水桶走了过来。

那女子扶着腰慢慢走着,显得有些笨拙,行走间洒了很多水出来,因为严寒,洒出桶沿的水瞬间被冻凝成流沙的形状,奇怪的是她提着的桶里的水却没有冻,连表面都没有薄冰,甚至还冒着热气,将昏黄的灯光都氲开了。

更令人觉得惊奇的是,那女子穿的衣裳也很单薄,有些陈旧的青衣上,精妙绣技织成的繁花被磨的浅了,她却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一点寒意,就这样行走着。

走进小屋,女子将水桶搁到角落里,然后走到窗畔的桌前,看着某个方向开始默默发呆。

她有些丰腴,准确来说就是有些胖,腰有些粗,动作有些笨拙,令人不解的是,那腰未免太粗了些。

灯光落在她的眉眼上,看上去还是很年轻,就像过去那些年,过去那些万年一样年轻,她的神情还是那般漠然,哪怕看着雪峰,都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她自然就是桑桑。

或者说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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