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十九章 上马为贼(三)

无论上马为贼还是为兵,坐在鞍上的人因为空间的限制,惯常使用的都是短弓弯刀,但宁缺不一样,打从渭城开始,他用的黄杨硬木弓和朴刀都偏长,所以他习惯于踩蹬而起,直起身体挽弓射箭或拔刀砍人,虽然操作起来有些不便,但在旁观者的眼中,这姿式其实颇有几分壮凛美感。

当他再发一箭,射死远处夜色里第二名马贼时,一直面无表情跟在他身后的少女莫山山,眼眸里终于生出些许异彩。

荒野上方尽是冬云,遮星蔽光,漆黑的夜里便是连握弓的手都看不清楚,宁缺却能准确地射中一箭之地外的马贼,实在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仿佛夜色根本无法遮住他的目光,仿佛他能够清晰地看到黑暗里的一切。

宁缺体内诸窍虽然只通了十窍,能够操控的天地元气太少,但长年累月的冥想和精神锻炼,让他的念力感知像针一般凝结,从而对周遭事物的气息变动异常敏感,当初书院二层楼登山之时,他能够走过那条山道便依赖于此。

此时在漆黑的夜里,能够轻而易举看到那些马贼,能够把对方锁死在自己的箭道前端,凭借的也正是极端凝练敏感的念力,念力出识海,借夜风触摸天地之间的元气,于是对于他来说,这片荒原等若白昼一般。

这种方法过往应该没有什么修行者用过,因为太浪费珍贵的念力,如果念力足够充沛,直接秒杀那些普通马贼便好,何必用念力来当作探测的手段?

说来说去,只能说宁缺始终和普通的修行者不同,他能操控的天地元气数量少的令人唏嘘,他念力的充沛和敏感强的令人唏嘘,他一心一意把修行和战斗结合在一起的意志令人唏嘘,几番唏嘘便造就如此令人唏嘘感慨的一个画面……

当宁缺射出第二箭时,莫山山在旁边静静地盯着他在看,身为世间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修行者,她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一刻有一丝极凝练的念力波动,自身旁振荡而起,不由微蹙墨眉,暗想难道他真是一个修行者?

远处那些马贼刚从睡梦中醒来,便有两名同伴丧身箭下,他们虽然震惊于黑夜里的箭羽为何如此准确,但还是极快地做出了反应,跳上马背,猛夹马腹,向着箭羽来处狂奔,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近双方之间的距离,从而让敌人恐怖的箭术无法施展,同时也让黑暗不再成为他们眼前的那块布帘,以便反击。

蹄声如雨。

在马贼冲过来的过程里,宁缺拉动弓弦,一枝羽箭狠狠射进一匹马的头颅,马惨嚎倒地,把背上的马贼掀翻落地,另一枝羽箭,险险擦着一名马贼的脸颊飞走。

草原上的马贼精于骑射,冲锋途中便将身体缩入马腹,宁缺的羽箭再难直接威胁到他们,转瞬间,伴着越来越清晰密集的蹄声,隐隐约约间,那近十名马贼狂风似地席卷而来,甚至可以看到锋利兵刃反射的亮光。

大黑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野战,但看着那些越冲越近的同类,它并不畏惧,眼眸里反而流露出兴奋的光芒,不停激动地蹬着前蹄,不待宁缺提缰,便想往前冲去。

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贼,听着马贼们凄厉暴怒的吼叫,莫山山不知道宁缺准备怎样应对,笼在白色袖中的手指轻轻拈起一样东西。

大黑马的兴奋并没有让宁缺觉得欣慰,他很恼火地在它脑袋上重重拍了一记,示意它安静一些,然而跃下马背,双足甫一落地,没有任何犹豫,便向那些席卷尘砾狂暴而来的马贼们冲去。

双方的距离已经拉的极近,接触只是瞬息间的事,无论是谁都来不及挽弓射箭,那些马贼终于看清楚敌人的模样,最前方左右两骑则是一提缰绳,直接撞向宁缺,跟在后面的数骑则是怪叫着坐正,抽出腰间的弯刀,不停挥舞。

呛啷一声。

宁缺拔出身后背着的朴刀,双脚一错,避开挟劲风而来的两匹骏马,右手一转,刀锋画出两道雪白的光线,然后鲜血乍现。

两匹骏马哀嚎一声,猛然向前仆倒,重重摔在原野上,发出两声闷响,而被朴刀砍断的前蹄,则还依着惯性在空中飞舞,带出两道凄惨的血线。

刀锋袭来,循着弯曲而致命的阴冷轨迹,如果换成一般人,或许根本无法避开如此诡异的劈斩,但宁缺对马贼,对马贼们使用的弯刀太熟悉,熟悉到纵算是闭着眼睛也能轻而易举地不被对方沾自己一抹衣角。

此时夜正深沉,睁着眼睛和闭着眼睛没太大区别。

所以他轻而易举地低头转身斜掠,便避开了几名马贼自上袭下的数道弯刀锋芒,然后双手一紧,细长的朴刀在夜空里撕裂开几道恐怖的缝隙,斩落数根马蹄,劈开马贼的胸腹,带落几丝细细的马鬃,然后重重插入微硬的原野泥地间。

眨眼之间,他已冲到了马贼群的那头,刀下死了两名马贼,倒下五匹马,而马贼们手中的弯刀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此时天上冬云偶散,漏下些许星光,虽然依旧看不清楚面容,却能清晰地看到身形。马贼们提缰回头,望向持刀站在原野间的宁缺,身体僵硬,紧握着弯刀的手不停颤抖,却依然觉得寒冷无比。

马贼们用最快的速度救起地面上还有气息的同伴,合骑向外围奔了一段距离,紧张警惕望向宁缺,却没有勇气挽弓瞄准他。

宁缺走了过来,听着四周夜野里断蹄马儿们的惨嚎,手中提着的朴刀破空划出,缓慢而稳定地割破马儿们的咽喉,让它们以最快的速度死去。

然后他望向不远处的那些马贼,伸出手指在夜风中摇了摇,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清楚他的动作,能不能明白他这个动作里的含义。

“为什么不把这些马贼全部杀死?”

莫山山看着夜色中向远处逃逸的那些马贼们,不解问道。

“马贼是杀不光的。”

宁缺说道:“至少缀着我们的这群马贼,我一个人杀不光。”

莫山山回头看着他,神情很专注,目光却依然有些飘移不定,显得很不专注。

宁缺看着她漂亮的小圆脸,沉默片刻后说道:“今天夜里之所以会动手杀人,是希望他们能带回一个准确的信息。”

“什么信息?”

“我要告诉他们,送粮队里除了你这位符师之外,还有一个擅长杀马贼的人。如果这群马贼想吃掉我们,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如果收割的利益与要冒的风险不成比例,或许他们会自行撤走。”

莫山山说道:“我虽然没有遇见过马贼,但听过不少草原马贼的传说,他们以冷酷噬血残忍著称,怎么可能因为一些小挫折就退走?”

“越冷酷好杀的人越怕死……关于马贼,我了解的可能比你更多些。”

他继续说道:“今夜来杀马贼,除了让他们带一个明确的信息回去,还有就是想教你一些东西。”

莫山山那双似墨一般凝结却又清爽的眉儿蹙了起来:“教我杀人?”

“杀人,或者说怎样不被人杀。”

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你是这个队伍里实力最强的人,马贼来袭,我可以保命,但那些普通士兵和民夫的命,最终还是要靠你出手。但前些天你虚耗念力在营地外布置符阵,在我看来是很浪费的一种做法。”

他说道:“你是我们的大杀器,那么你就不应该用来防守,而用来进攻。”

莫山山听着这句话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说道:“我自幼修行符道,在我的认知里,只有神符师才能主动进攻。”

宁缺想起师傅颜瑟在长安城里对自己的教导,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着她那张没有什么表情,却总有几分天生喜意的馒头脸,说道:“谁说不到知命境界,符师就不能进攻?只要运用得当,就算馒头冻硬了,也是可以砸死人的。”

虽然对于草原马贼有足够清晰的认识,打了很多年的交道,但事态的走向并不完全如宁缺所预料的那样,第二日那些马贼离送粮队远了一些,但并没有就此散去,而是重新并作一队远远,依然不舍不充地缀着他们。

距离产生美也能产生安全感,马贼群与送粮队之间的距离拉远,虽然对安全没有任何实质方面的意义,但可以明显感觉到队伍里的燕军和民夫们精神压力小了很多,即便是大河国的少女们脸上也偶尔能够看到笑容。

马车窗帘被掀起一角,莫山山看着车旁大黑马上的宁缺,看着他那张被笠帽遮住大半的脸颊,忽然开口问道:“你对荒原很熟?”

宁缺点点头。

莫山山看着笠帽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说道:“荒原风大,普通人应该不会戴笠帽,但为什么你和很多马贼都会戴着笠帽。”

宁缺用小指头勾起下颌处的系带,说道:“有带子,不怕被风吹走。至于为什么我们习惯戴笠帽……荒原上阳光太烈,这东西可以遮阳,最关键的是可以遮脸。”

遮脸的目的自然不是无脸见人,而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无论马贼还是他,对于自己的身份总是保护的非常彻底。

天猫女看着东北方向与送粮队几乎并行的那群马贼,蹙着细细的眉尖问道:“师兄,这些马贼是从哪里来的?这里距离王庭应该不远,难道就没有人管?”

“前几天我好像回答过这个问题。”

宁缺把笠帽压的更低了些,说道:“草原上最强大的那些马贼,有很多都有主子,现在跟着我们的这群马贼,明显也有主子。”

天猫女好奇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宁缺看着远处的马贼群,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这些马贼太有纪律。”

“那他们的主子是谁?”

“不知道。”

宁缺摇了摇头,心想在草原上能够养得起这么大一群马贼的势力不多,然而正如前些日子分析的那样,那些势力都没道理唆使马贼来抢这支送粮队。

中原诸国与左帐王庭和谈,这支送粮队代表的是态度,运送的粮食主要起个象征意义,数量并不是太多,如果这群马贼冲着粮草而来,那么当他们发现这支送粮队非常难啃之后,应该马上撤走才对。除非马贼劫杀粮队的目的不是粮食,而是想要破坏协议,或是针对粮队里的某人,那么这件事情便会变得非常棘手。

想到这点,他下意识里用余光看了身旁的车窗一眼。有冬风吹来,拂起窗帘一角,露出莫山山那张不嗔不喜平静淡漠的脸。

在他看来,送粮队里有资格引来这么多马贼的目标,只能是马车里的这位白衣少女。当然,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提前剔除了自己,因为他相信没有谁知道自己乔装成一名墨池苑男弟子混在送粮队中。

事态如宁缺思忖的那般逐渐恶化,送粮队里的气氛仅仅轻松了一天,便迅速变得更加紧张,甚至恐慌起来,因为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缀着送粮队的马贼非但没有离开,而且还不断有新的小股马贼出现,汇入远处的马贼群中。

此地距离王庭不算太远,纵精锐骑兵来援,大约只需要两天半时间便能到达,送粮队不可能轻装突围,便只好寄望于援兵,当夜营地里便有两束烟花升上夜空,将深沉的夜色耀的明亮一片,同时也耀出了远处那些像山一般的马贼群骑。

一路烟花绽放,一路马贼汇入,缀着粮队的马贼数量越来越多,渐要变成黑压压的人海马海,粮队里的人纵使看上一眼,便觉得心惊胆战。

宁缺变得越来越沉默,他看着远处已经超过六百骑的马贼群,心底深处的疑惑越来越浓郁:这些马贼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