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终于醒啦。」

睁开眼睛,昴的正面映照著被夕阳彩绘的橘色天空。

注意到自己仰躺在地面还有失去意识。之前在思考著什么,思考的期间像被吞没一样失去意识。

——自杀失败,丢人现眼地哭喊,最后累了就睡著了。

超越滑稽,令人觉得怜悯的丑态。像婴儿一样的行为,不对,没有犯错能力的婴儿比现在的昴有用多了。

「说些什么来听听啊。」

「……要说什么?」

「不仅无趣还很迂腐,一脸不爽又难搞的家伙。」

吐出辛辣评语后,碧翠丝随便地甩开一直摸著的昴的手。

碧翠丝身上的洋装跟峭立的悬崖根本不搭,甚至可以用荒唐来形容,简直就像是把少女的照片贴在风景画那样不协调。

「……穿成这样跑到外头来,很不寻常呢。」

「贝蒂也不想走在这种土臭味很重的山里,要不是因为你逃进这种地方哭著闹脾气,贝蒂才不会来呢。」

碧翠丝拍拍洋装裙襬,厌烦地告知,昴这才注意到一件事。

她是为了什么出现在宅邸外头,甚至到这种荒郊野外呢?

「为什么……」

「怎样啦?」

「你为什么要来?我……」

——即使是遵守契约保护自己的碧翠丝,昴也无法向她坦承以对。

昴欲言又止的态度,令碧翠丝一脸厌恶以鼻子嗤笑。

「保护你的人身安全,是贝蒂跟你缔结的契约。要是你暴露丑态后又跳崖自杀的话,可是会损及贝蒂的威信的。」

「贴身随扈啊……我们的约定是到今天早上而已吧!?」

「——贝蒂可不记得有讲到期限哟,是你误会了吧。」

昴搜寻记忆,闭上一只眼的碧翠丝撇离视线一口断定。契约内容出现「误会」这样的差错后,碧翠丝还想继续执行跟昴的契约。

嘴巴坏又不对盘的少女——这种印象强烈到无以复加的碧翠丝,她所展露的慈悲之深,令昴忽然得到胸部被槌打的错觉。

碧翠丝没有遗弃昴,既然如此,说不定还可以——

「抱著淡淡的期待,也想得太美好了。」

「——呃。」

没必要放弃。又朝轻松想法靠拢的昴被碧翠丝制止,她摇头说:

「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回来的,贝蒂能做的事已经所剩无几,向双胞胎姊姊辩解的机会也没了,因为你已经扔掉那个机会了。」

「我……!」

如果能说我早就说了!真想这样吶喊。

要是没有心臓会被捏烂的制约,昴早就全盘托出然后请求谅解。

明知那根本成不了拉姆的救赎,但至少为了自己的内心安宁。

「都到这种地步还在妄想,我是白痴吗……不,我真的是白痴。」

拟定方针,找藉口,辩解,明哲保身。重复这些过程,昴来到了这里。

不论是物理还是精神层面,崖上的昴都被逼到无处可逃。

逃了又逃,逃了又逃,持续逃跑,昴才会在这里。

「既然知道回不去了……那你打算拿我怎样……」

「至少,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然会做恶梦的。所以说,如果你想逃跑,那贝蒂会帮你逃到领地外头。」

裹上「严厉」这层糖衣,碧翠丝的温柔叫人心如刀割。

她的表情冷淡,视线冷漠到像在看无趣的事物,然而少女话里的真正意图,以温柔打垮制服了昂。

碧翠丝说的,绝对不是谎言。

如果昴希望逃跑,少女一定会接受并且出手相助吧。

逃跑之后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自己,但是不会发生比这里更恶劣的事了。

不会比因为自己的愚蠢而瓦解安居之所,然后扔下一切逃跑更糟糕了。

「——」

被风刃割伤的脸颊,现在也还在不断诉说著冒血的痛楚。

碰过伤口后,昴迟至现在才发现自己曾受过类似的伤,昴的灵魂还记得这股锐利。

昴被雷姆追杀在山中逃窜时,砍掉他右膝以下部位的就是风刃,这跟那个用的是同样的魔法,碰触伤口的昴凭直觉领悟到这件事。

「最后挖掉脖子的魔法也是吧……原来是两人合力……」

死后才知道,迟来的理解和绝望会合,增加了内心的沉痛。

就连现在,拉姆怨恨的怒吼,和失去雷姆的悲切恸哭都还烙印在脑子里。

那瞬间,那个地方,就是昴的分水岭。

昴不应该逃出宅邸,纵使忍耐痛楚的觉悟不够,也应该要和拉姆面对面交谈。

错过时机就永远失去了接触内心的机会。

一度离掌而去的机会,不会再回到昴的手中。

——至少,在这个世界是如此。

「双胞胎的姊姊为了妹妹而忍耐,然后双胞胎的妹妹为了那样的姊姊而活。不管少了哪一个,那对姊妹都不圆满了。」

彷佛划破寂静的思考,碧翠丝发出抑郁之声。

手指穿过自己华丽的头发,碧翠丝没有看昴继续说下去。

「不管缺哪一个,都无法恢复以往,罗兹瓦尔也一定不能容忍。」

「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总觉得,她在讲很重要的事。

昴逼近碧翠丝质问话中的真意,但是伸出的手指却被少女轻易躲开。接著少女反过来抓住昴的袖子绊倒他,温和地将他拉倒在地。

顺著力道躺在地面,昴感到惊愕,碧翠丝的头发碰到他的脸颊。

「你竟然这么在意,不过才四天,而且你几乎都窝在房里也不太有机会跟对方打照面。如果要强迫推销你的自以为是,那个双胞胎姊姊现在可无法从容地听你说,因为你已经不是不相干的人类了。」

「我什么也……!」

不知道。本想这么说,却又说不出口。

重复过了十几天的时光,就在昴的心中。其实昴大可以反驳,在那段期间有现在的碧翠丝不知道的时间、回忆和羁绊。

然而,让昴不能大放厥词的,是突如其来的理解。

昴所知道的跟碧翠丝高声告知的,就是从拉姆和雷姆表情窥探出的真心话、感情和羁绊有可能都不存在。

在这十几天的时间,昴有多了解那对双胞胎呢?

若真的彼此了解,那袭击昴的绝望感和丧失感又是什么?难道这一切都是恶梦吗?

现在,被碧翠丝以严厉视线俯视的昴,有办法从拉姆和雷姆两人身上拿出什么来反驳吗?

对那两人,昂真的一无所知吗?

觉得重要,想要守护,原本是这么想的——

「结果,我在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随便对你大吼大叫,真是丢人现眼……」

——你已经不是不相干的人类了。

昴什么都不知道,葬送所有机会,孑然一身随波逐流到这里。

在黑暗的视野里头,想起的是在宅邸度过的每一天——

那些日子都粉碎散落,连昴的心也发出清脆声响破裂四散。

背贴著地面,昴用手掌掩盖面容,悲叹自己的无力。

结果,打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无法触及的理想乡吗?昴所看到的光景全都是梦境或幻觉,真正的时间根本不存在。

「……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在被发现前先起来啦。」

碧翠丝朝快要输给落泪冲动的昴叮咛,但昴一动也不动。对此感到不耐的碧翠丝,粗鲁地抓住遮住脸部的手掌。

视野被拓宽,轻盈的少女用全身的体重拉扯手腕,试图让昴站起来。

「——」

这时,透过手掌传来的触感夺去了昴的注意力。

无视拼命想拉昴起来的碧翠丝,昴先确认手掌的触感。

「干、干嘛?你怎么突然……为什么要搓贝蒂的手掌啦。」

「手握在一起就会像这样……你刚刚也有握我的手?」

「……那是贝蒂这辈子最大的过错,因为睡著的你实在是太过凄惨可悲啦。」

碧翠丝把脸用力撇向旁边,昴重复开阖被甩开的手掌,反刍松手后的温度,回忆睡著期间得到的安心感触。

——睡著的时候,昴做了恶梦。

在梦中,不断被迫品尝呼吸困难、绝望和丧失感的极限。

方才温度介入苦楚的状况,以前也曾有过。那是在——

「有人握著……我的双手。」

碧翠丝惊讶地蹙眉,不只右手,昴也把左手伸到面前。

一个人要分别握住睡著的人的两只手,是很困难的。必须面朝下,和睡著的人采取同样的姿势,但是否能成功还很难说。

「——」

既然如此,双手会有被握住的触感,原因就很简单。

「拉姆和雷姆。」

双胞胎分别握住睡著的昴的手,就能办到。

第四次的轮回,在什么都还没发生的罗兹瓦尔宅邸里,如果她们觉得可怜而稍微疼惜连睡著都还痛苦不已的昴的话。

「——」

听见充满憎恨的声音,被「杀了你」这涂满诅咒的怒吼撞击。

无数把心切割得支离破碎、残酷无比的话语,但是,有比那更沉痛的音色。

「——那个哭声,没有消失。」

妹妹死亡,另一半被扯离身边,拉姆悲痛绝望的叫喊声没有离开耳朵。

昴那原本应该碎落一地的心,残缺的碎片如今也在呼喊著什么。

——原本,昴就是容易选择轻松状况的那种个性。

不想疼痛、不想受苦、不想难过,要抱著这么惨澹郁闷的心情而活,光想就让人想逃。

「喂,我在想什么蠢事啊……」

想逃得不得了,无论如何都想逃,内心是这么想的。

「好不容易捡回了一命……」

忍辱拜托碧翠丝,丢人现眼地迎接第五天的时光。

因为只想著逃避才能抵达今天,昴想要做出决断。

「对啊,捡回的是我的命,所以——」

朝轻松的方向、容易生存的方向走,有什么不对。

「——使用的方式,由我来决定。」

说出口的瞬间,昴已经在自己心中划掉回不去的路线。

碧翠丝听了他的话后皱起眉头,不过在质问少女眉间出现皱纹的理由之前,她先露出警戒的目光朝森林的方向看去。

「——都怪你拖拖拉拉的。」

碧翠丝掺杂悔恨的话,和风让森林树木喧哗的声音重叠。接著混入摇晃树叶互相摩擦的音色,踩在土上的脚步声也来到昴的面前。

回过头,正前方站著粉红色头发的少女。

「终于找到了——你已经逃不掉了。」

背对森林而立的拉姆,瞪著昴平静地宣告。

看到拉姆表情留有浓厚的憎恶,痛心席卷昴的胸膛。

站著不动的拉姆,看不出平常的光鲜亮丽,裙子点缀著被树枝扯破的洞,戴在头上的发饰应该是掉到哪里去了,原本整齐的粉红色头发,被风弄乱得失去了优美。

——穿制服和打理头发,姊妹俩都是互相帮对方做的。

这点昴也知道。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曾听人这么说过。

还有好几个关于双胞胎的秘密,昴都知道。

「退下吧,只要契约存在,就算对手是你贝蒂也不会放水喔。」

「碧翠丝大人才是,请让开,拉姆也是即使对手是碧翠丝大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有意思的笑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对上贝蒂还能手下留情。」

「碧翠丝大人才是,您忘了这里已经不是宅邸了吗?离开禁书库到森林里——在这样的条件下,您有自信能从拉姆手中保护那个男人吗?」

在默不作声的昴面前,两名少女持续激烈的牵制。

碧翠丝感到可惜的反应,证明了拉姆所言不是故弄玄虚。

碧翠丝的强大是有条件的,而现在的状况让她无法活用力量。

即使如此,她还是顽固地遵守契约,不打算离开昴的面前。

昴从后方朝碧翠丝伸手,然后……

「我拉——」

双手抓住少女两道华丽的卷发,然后用力拉长。

接著放手,发量大所以反弹的力道也大,弹啊、弹啊。

「嗯,真是不错的快感。」

「你、你、你、你……」

瞪大眼睛,嘴唇颤抖,碧翠丝打著哆嗦回过头。

看到她那样,昴歪头问:

「干嘛?」

「你在干什么啦!?都这种状况了,你、你是想死吗!?」

「别说蠢话了,我根本没有想死的念头。死亡真的是在人生的最后来一次就行了,我是认真这么想。」

边说边拍碧翠丝的肩膀,然后昴站到愤然的少女面前。

直挺挺地用怒不可遏的表情瞪昴的拉姆,对主动靠近的昴加强警戒,从紧咬的嘴唇吐出呼吸。

「胆子很大嘛,终于想通了?」

「跟想通不太一样哟,要说的话……是做好觉悟了才对。」

「——你说什么?」

不懂昴的意圆,拉姆的脸皱成一团。

昴朝那样的拉姆双手合十,然后深深低头。

「对不起,都怪我胆小懦弱,才会让你们这么悲伤。」

「——哼!你果然知道雷姆是怎么……」

「不,很抱歉我是真的不知道。老实说,有一堆我不知道的事,但是——」

对话中断,昴先深呼吸,然后再继续说。

「我现在知道,这次的事件我全都不知道了。」

「——事到如今!你说那什么话!!」

昴表白决心的话,在拉姆听来只是胡言乱语。

拉姆像在跺脚似的狠踹地面。

「雷姆已经死了!已经救不回来了!到了这种地步,知道些什么是你唯一能做的事了吧!?」

「我不会说我能做什么这种帅气的话,因为什么都不做的结果就是这样。这种话说服力是零啦,我个人最了解。」

不是突然正经起来,即使是现在,昴的内心依然被后悔所剌穿。

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厌恶,如果丢脸可以致死的话那自己可能早就死了。

即使如此,却还是丢人现眼地活著,难看至极地挣扎苟活,展示无可救药的丑态后,抵达的地方就是这里。

然后得到的,就是这个结论。

「你懂拉姆和雷姆什么了!?」

「——是啊,就如你所说的,我对关键的事一无所知,不过……」

这十天,昴都和她们走在一起。

她们不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彼此曾说过话。

但是,昴清楚记得那段日子。

就算她们忘了,和她们一同看过、一起笑闹、一块度过的事,昴的灵魂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昴就是认识她们。

昴所知道的拉姆和雷姆,确实存在昴所走过的世界。

然后,对那样的她们——

「你们才是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么……」

「我啊!喜欢你们!我最喜欢你们了!」

态度虽然冷淡傲慢,却很照顾人的姊姊。

佯装有礼其实瞧不起人,说话带剌的妹妹。

与她们一同度过的日子,是昴倍感疼惜的时光。

纵使身体记得被她们杀害,但却忘不掉重要的回忆。

如果能再一次共同分享那段时光,一定会觉得「那样」选择也无所谓。

昴的叫喊,令拉姆愕然地瞪大眼睛浑身僵硬。

这是当然的。

站在拉姆的立场,昴的发言根本是意义不明的胡言乱语。

因此,她在瞬间做出「砍死他」的判断。

拂去思考所造成的剎那停滞,身体的僵硬解除后,拉姆采取动作。

但是,即使只有一剎那,停滞就是停滞。

「——唔!」

尽管只有一剎那,昴全力冲剌的动作,就是比拉姆的怒意转换成攻击的瞬间还早。

背对拉姆,跑过碧翠丝身旁,昴的身体披上风的速度——朝悬崖笔直前进。

【插画301】

「等一下——!」

身后传来少女高亢像哀嚎的声音。

那是哪一位少女的声音,奔跑的昴没有去想。

即使下定决心,思考就跟被搅拌一样乱糟糟。

心臓的跳动彷佛背叛内心,全身嗔吱作响,手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明明全力奔驰,世界却不知何时变成慢动作,就连一秒都能延宕结果,根本是在催促昴改变心意。

——蠢毙了,都这节骨眼了还犹豫什么。

仔细想就知道,那应该就是对「生」的难看执著。

即使再怎么想死,输给胆小后结果就只能卑躬屈膝。

然而,昴现在却战胜了软弱。

「还没跟碧翠丝道谢……」

将最后的忧虑化为语言,昴拋下一切远走高飞。

悬崖逼近,害怕去数还要几步。真不正经,太不正常了,想要大笑的冲动上涌,可是却完全笑不出来,不可能笑得出来的。

就这样苟活下来的话,就只能活得像死人一样。

如果在这里放弃未来,那对昴来说就跟死没什么两样。

如果要让捡回来的小命活得像死掉一样,那还不如用这条命来还原「什么」。

而且这份决心,才是可以让一事无成的昴去做到某件事的必要条件。

「——只有我能办到的事。」

双脚离地,在空中飞舞。什么也碰不到,构不著。

好快,风好大,眼睛好痛,头好痛,耳鸣好远,感觉好像丢下心臓跑掉了。听不见心跳声,不祥的警钟在头盖骨里震天价响。

如果死亡就结束,那就到此为止。

但是,如果可以,假如可以回去的话。

因为她大喊的是「绝对要杀了你」。

既然如此,那昴——

「——我一定会救你。」

道出决心后,从头部开始猛烈撞击坚固的地面。

碎裂的声音壮烈响起,除此之外听不见其他声响。

连怨恨的声音也追不上,什么都追不上——

——那里有的就只有「无」。

意识模糊地在「无」之中环视周围。

环视,这种表现法不适合这种情况。

意识没有眼睛,也没有手、脚和其他身体部位,有的,就只有没有实体的意识,这不确切的东西正处于漂浮的状态。

什么都不知道,无法传达、审视周围。

好暗,什么都没有的房间。

不知道天花板和墙壁的距离,被无法想像房间宽敞程度的漆黑所覆盖的世界。

突然,在这永远黑暗的世界中,诞生了意义。

对意识来说,意义的位置就在正前方,那里突然生出了人影。

细小,而且还是被漆黑笼罩的不明确轮廓。特别是上半身被覆上一层雾霭,强烈地阻碍意识的认知。

人影的出现,让意识初次得到强烈的欲求。

在那感觉尚未冷却的期间,影子缓缓活动,朝意识做出像要传达什么的动作。

不懂,什么也没传过来。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注意力就是无法离开人影——

「——还不能见面。」

留下这声细微的私语,黑色世界倏地消失。

连同影子和意识一同吞没,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