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责任心与功业心

“人在春风得意、顺风顺水的时候从来不会主动谈及命运,而是不厌其烦地强调自己的成功如何源自于勤勉和努力。只有在遭遇质疑和挑战的时候,他们才会把命运拿出来说事,命运不过是他们的挡箭牌和遮羞布而已。”玛格丽特嘲笑道。

“感知命运就像感知魔法一样,是一种特殊的能力,绝大部分人没有这个能力,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没有这个能力,你感知不到,但毕竟有人能感知得到,因此魔法师虽稀少,但总归存在,预言家更稀少,但也同样存在。不过相对而言,感知命运是一种比感知魔法更高层次的思维活动,对人的悟性要求更高,你被天赋所限,不具备这种能力,但也没必要气馁,更没必要对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心生嫉妒,因为你在魔法上的天分已经让无数人羡慕不已了。”艾伦一本正经地开导道。

“谁气馁了?谁嫉妒了?”玛格丽特气得头顶冒烟。

“气馁和嫉妒本来就是很常见的情绪反应,如果有人说他遭遇挫折不气馁,看见别人的好而不嫉妒,那他一定虚伪至极。”艾伦撇嘴道。

不等玛格丽特再次开口,鲁曼因抢先笑着说道:“其实我觉得吧,命运还是存在的,就看你是否感知得到。我第一次统兵打仗,是去南方平定农民暴乱,对方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懂行军布阵,使用的武器也很简陋,打起仗来就是一窝蜂往前冲,撤退起来则是毫无章法的四处乱逃。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击溃了他们的主力,并亲率亲卫骑兵一路追击逃走的暴民首领‘独眼卡隆’和其他暴民骨干。他们用两只脚跑路,我们骑马在后面追,眼看就要追上的时候,他们仓皇之下逃进了一处峡谷。峡谷两面都是高山,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羊肠小路,碎石乱布,崎岖不平,野草长得比人还高,骑马根本无法通行。我担心他们逃走后会继续煽动农民闹事,故而下令徒步追击,务必全部擒拿或击毙。就在我们要入谷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极度的不适,四肢发软,头昏耳鸣,站都站不稳,更别提迈步子了。副将见状,便扶我到一颗大树下休息,同时命令暂停追击。过了一会儿,这种不适的感觉突然消失,就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我再一次下令入谷追击。就在这时,只听见峡谷里面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两侧的山壁发生大面积坍塌,大块的泥土和巨石倾泻直下,把中间的羊肠小道彻底掩没。如果我们刚才就进入的话,就算不被巨石当场砸死,也会被深埋其中窒息而死。”

“是对方故意布下的陷阱?”艾伦插嘴问道。

“不是,”鲁曼因摇了摇头,“我开始也有这种怀疑,以为这些暴民的背后另有高人指使,因为他们决计想不出这种毒辣的计谋,而且也没有那份不惜以全军覆没为赌注也要吸引我上钩的气魄。可后来我派人爬到两侧的山上查看,发现并没有新鲜的脚印,故而断定这是一桩非人为的自然灾害。两侧的山体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淋侵蚀之下,早已脆弱不堪,再加上前几天刚下过一场暴雨,而逃入其中的暴民又高声喊叫,引起峡谷回声震荡,最终触发了山体崩塌。”

艾伦不由回想起当初与雅克和索菲亚前往尼安德特峡谷,在雪山上大声说话引起雪崩时的场景。那些松软的积雪大面积地奔腾倾泻下来,都能给人一种山崩地裂末日来临的感觉,如果是由更加沉重的泥土和更加坚硬的石块构成的真正山崩,那又将是何等骇人场面。

“我从小身体素质就极好,而且当时已经步入黄金初阶,体能正处于最佳状态,突然没来由地感到极度不适,这件事根本就无从解释。因此我认为这是命运对我的警示,命运对我另有安排,不愿看我窝窝囊囊地死去,才会一反常态地出手救我。有了那一次经历后,我对打仗突然就开窍了,每逢关键时刻,直觉总是能给我以准确的指引,使我化险为夷,反败为胜。”鲁曼因道。

“大哥,你百战百胜,号称新一代军神,大家都说你谋略无双,算无遗策,原来全都是靠蒙的啊。”玛格丽特开玩笑地说。

“什么百战百胜,我生平只打过六十三场仗,其中有九次险些丧命,哪里配得上什么军神。”鲁曼因摇头自谦道,但脸上隐约有自得之色。

“殿下你太谦虚了,这个世界上的称谓,只要是能和‘神’字挂上钩,无论有几分成色,都是极为了不起的。一个人的看法可能有误,但很多人都持有同样的看法,那一定有相当的道理。我曾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您,说您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军事统帅,在军队中深受敬仰,威望极高,对法兰克帝国的军事方略拥有极大的话语权。”艾伦恭维道。

“按照法兰克帝国不成文的规定,当然在大陆其他地方也大致如此,平民出身的人作战再勇猛,其上限也只是中低级将领,高级将领只能由贵族担任,元帅更是只能从高级贵族中选任。可是法兰克帝国的贵族,尤其是巴黎的贵族,身上的胭脂气越来越重,只知享乐,不愿拼搏,吃不了苦,受不了罪,没有人愿意去苦寒之地冒着生命危险打仗作战,因此我能脱颖而出,无非是矮子里面拔将军罢了。我自问与历史上一些名将相比,还是有不小的差距,那些不懂战争的外行,见我取了一些胜仗,就把我吹捧成‘军神’,其实都是一群别有用心之徒罢了。”鲁曼因说道。

“什么别有用心?”艾伦问道。

“对你过于吹捧,过于神话之人,少部分人是在捧杀你,把你抬得越高,到时候摔得就越重,不过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默契或者组织性,他们捧你,只是因为你能满足他们的某些心理需求,比如被强者守护的安全感,比如‘英雄是我们这边的,我与英雄密切相连’的精神慰藉。表面上前一种人对你有害,后一种人对你至少无害,甚至还可能有利,但其实最危险的恰恰是后一种人,首先,他们人数众多,占了绝大多数,其次,他们能够无原则地崇敬你,就能够没缘由地憎恨你,有朝一日把你踩在脚下之人,往往就是昔日跪下来对你顶礼膜拜之人,反倒是你曾经的对手,能够在你落难时对你惺惺相惜,网开一面,因为你的对手已经习惯了和你做对手,并不太在乎你再次成为他的对手,而当初跪倒在你面前的人,如今已把你踩在脚下,绝对不愿意你再有一天重新凌驾于他们之上。”鲁曼因道。

“所以历史上那些风光无限的大人物,善终的都很少?”艾伦问道。

“不光是一般的大人物,即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帝王,生平越辉煌,晚景越凄凉。他们在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格局,但到了晚年,随着精力衰退,意志薄弱,手下人又存了为将来做打算的心思,不再对他言听计从,他就很难再掌控住整个局势。而随着他掌控力的减弱,局势会变得更加暗波汹涌,波谲云诡,反过来进一步冲击着他的掌控力。好一点的,在落寞、不甘和担忧中辞世,差一点的,还没闭眼就已看到一生的功业分崩离析,更差一点的,大权旁落,被人胁迫,极其悲惨地死去。所以说功业如火,既能照亮世界,也能焚毁自己。”鲁曼因感慨地说道。

“殿下看得这么透彻,功业之心是否已经看淡了?”艾伦问道。

“建功立业的冲动年轻时最为强烈,随着经历的生死多了,对命运和死亡越发的敬畏,功业之心确实有些淡了。然而责任心却在与日俱增,其增长速度甚至比功业心的衰退还要迅猛,很多东西依然要去争夺,依然要去守护,不过这次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只不过在外人看来,责任心不过是功业心的一种粉饰性说法,并无本质区别。然而,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功业心可以放弃,责任心不能放弃,功业心可以洒脱地推卸掉,责任心就必须沉重地扛起来,一个人历经挫折磨难而矢志不改,多半是被责任心而非功业心所驱使,不是他不想放弃,而是他不能放弃,这就是责任心与功业心的区别。”鲁曼因道。

“既然责任心不能放弃,而履行责任时往往又会遭遇难以想象的困难,这是否意味着可以而且应该穷尽一切手段?”艾伦问道。

“理论上是如此,但也未必如此,看你坚信何种理论。很多责任已经预含了某种前提,那就是只能使用合乎道德的手段去实现,而很多责任则不预含此前提。不过两者的界限并不泾渭分明,时常被人混淆,很多人以不光彩的手段去实现具有浓厚道德色彩的目标,即使他最后成功了,也会被他所造福的人所唾弃。当然,极个别人明知是这种结果还坚持要去做,有人说他是大愚,我则认为他大勇,大彻,大悟,是彻底抛弃了功业心之人。”鲁曼因道。

“即使是被责任心所驱使之人,也很少能彻底抛开功业心,在殚精竭虑造福一方的同时,也盼望着青史留名。”艾伦附和道。

“这是自然。奉献是人的本能,自私也是人的本能,极度无私之人,与极度自私之人,早就灭绝了,活下来的都是不太无私也不太自私之人,他们构建了一种介于无私与自私之间的伦理,之后的所有人从小就被这种伦理所灌输和熏陶,因而也就变得全都和他们一样了。”鲁曼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