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永恒意志

整个港口再次陷入一片欢腾。

人们高举双臂欢呼着，和身旁的陌生人宛若朋友一样热情地交谈着。一些农夫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大声地唱起了田间劳作时的歌曲，而来自城里的人则原地跳起来欢快的舞蹈。在他们的带头下，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大把大把刚采集下来的鲜花被洒到了天空，又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沾满了人们的头发和衣衫，把港口染成一片热烈的彩色海洋，与旁边冰冷蔚蓝的海水成鲜明对照。

艾伦看着脸上挂满笑容人群，心中若有所思。狮心公爵抓住这样一个机会来煽动民众的狂热，他并不奇怪，但他意外的是，狮心公爵短短几句话就勾起了人们的认同。如果是他的话，会准备几句极富煽动性的简短口号，带领着大家一起喊，以此来激发民众的情感。可他现在的感觉是，并不是狮心公爵在煽动人们，而是人们早有这样的心理需求，只等有人起个头，暗示一下，他们内心的狂热和喜悦就会随即喷薄而出。

是谁在驱使着谁？领袖驱使着人民，还是人民驱使着领袖，领袖的种种所为，是对人们的驱使，还是顺应？老师说人之所为要遵循神的旨意，可神的旨意又如何体现，按照他的说法，神的短暂旨意存在于神每时每刻的念头中，时不时地传达至下届，而神的永恒旨意则存在于神之所造万物，尤其是万物之灵的人类身上。以此理解，遵循神的旨意，就是遵循万民的意愿，因为在他们身上体现了最丰富最圆满的神的创世初衷，也就是神的永恒旨意。

老师明知神传至下届的念头是短暂旨意，比不上蕴含在万民中的永恒旨意，为何要舍本逐末，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想方设法穿过位面壁垒，也要去追寻更为清晰的神的念头呢？直接感悟神的永恒旨意岂不是更加省力、更容易获得终极奥义么。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他的道理又是什么呢，如果我去问他，他估计不会告诉我，多半会让我自己去思考。

艾伦又把目光投向了观礼台下的人群，虽然隔得比较远，可是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看得分明，而且是越来越清楚。他们脸颊肌肉的跳动，嘴唇的张合，睫毛的抖动，都清晰地印在艾伦的脑海中。刚才那位用围裙擦去他头上水渍的老奶奶也回到了人群中，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上如同笑开了一朵花，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由内而外、充沛周身的欢悦与喜庆。他们大多数人籍籍无名，贫寒低微，但他们身上体现着一种独有的乐观无畏和泰然自若，象征着每一个生命的平凡与伟大。

艾伦忽然心中一动，有所明悟。如果说万民身上体现着神的永恒旨意，这永恒旨意确实可以察觉，可以感知，可以体悟，但它到底代表着什么，却很难说清楚，也许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理解，所以即使老师这样的大智者，也要舍近求远舍本逐末，去追寻更为明确清晰的短暂旨意。

这里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的向往，这已经成为他们的本能。这种本能一经外界的勾动和牵引，就会如决堤的河水喷涌而出，形成蔚为壮观的人间景象，今天所见到的，估计只是这人间盛景的冰山一角。

只是，什么是生活的意义，美好的事物又在指什么。他们今天的欢呼，是为作为狮心公国一份子的自豪而欢呼，还是为当下宁静和谐的生活的欢呼。他们对勇士的欢呼，代表着他们渴望与勇士们一起战斗，还是只意味着他们渴求勇士们来保护他们的财产和平安。他们视狮心公国人的身份为他们最宝贵的东西，哪怕流血牺牲也要誓死捍卫，还是更向往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管凌驾于他们头上的统治者呈什么肤色，说什么语言。

你看，神的永恒旨意已经摆放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它所言何义，那么遵从神的旨意也无从谈起。也许在狮心公爵看来，民众的欢呼代表着他们对狮心公国的挚爱，说明他们愿意与之同生共死，而在莱茵人眼中，对勇士的欢呼意味着人们内心的怯懦和对强者的敬畏。狮心公爵会认为狮心公国不可战胜，莱茵国王则可能认为这恰恰说明这个国家可以被征服。狮心公爵和莱茵国王都认为他们体察到了神的意图，因而可以得到神的庇佑，但他们的结论却是完全相反，到底谁才是更接近真理的那一个呢。

就在艾伦陷入遐思的时候，狮心公爵汉密尔顿见火候差不多，便抬起双手往下虚按几次，使人群逐渐安静下来，虽然还有人在小声私语，但绝大部分人都把目光投向观礼台。集会的时间不宜过长，必须使民众在精力和热情耗尽之前，满怀兴致地返回家中，这样他们就能对集会留下美好的印象。如果集会的时间过长，人们散去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当他们回到家中睡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就会发现集会也许只是场春梦，虽然不失美好，但却也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很快，人们就不愿再多回忆集会的细节，对负担的逃避总是会战胜对美好的渴求。作为一名出色的执政官，汉密尔顿自然深谙此点，他要趁热打铁，在民众情绪高昂的时候把自己的意图传递给他们。这可能是和平时期最后一次面对如此多的民众了，下一次这样的场合，估计就是战争动员与誓师大会了。

汉密尔顿又一次用充满威严的声音说道，“我们歌颂勇士，我们赞美勇士，为什么？因为他们同强大而又邪恶的敌人进行战斗，用他们的鲜血乃至生命来保卫我们的家园和我们的亲人。他们勇往直前，他们无所畏惧，他们敢于牺牲，他们直面强敌，所以他们才配得上勇士这个称号。那么有人就要问，勇士们的敌人，到底是谁，他们是在和谁战斗，是谁在窥视我们的土地和财富，是谁在对我们的妻子和女儿垂涎欲滴？如果我们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就无法真正地了解勇士，无法了解他们是经历了何种的艰辛，也无法了解他们是付出了怎样的牺牲。”

“这个隐藏在黑暗之中，卑鄙、邪恶而又强大的敌人，你们想不想揭开他肮脏的面纱，看看它到底是谁？”汉密尔顿高声问道。

“想——！”众人此起彼伏地说道。

“很好！”汉密尔顿说道，“这个敌人的身份经过层层伪装，我们的勇士付出惨痛的代价后，才揭开他们的真实面目。因此把他们公之于众的权力，也理应由我们的勇士来行使。下面我们请勇士中年轻最小的一位，来告诉我们敌人到底是谁。一些不怀好意地人也许会说，我汉密尔顿是个政客，而政客的话是不可信的，可俗话说童言无忌，一位孩子的话总不可能是骗人的吧。而我们要请出的这位小勇士，还是大陆闻名的、被视为神的代言人的奥古斯丁先生的学生，他和他的老师一样，诚实可靠，童叟无欺，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被他的高贵品格所深深折服。下面我们请这位小英雄往前走两步。”

艾伦见汉密尔顿看向了自己这边，便往左右扭头看了一下，等确认他的目光正对着自己，则有些疑惑地问道，“我？”

汉密尔顿走到他跟前，微笑地点了点头，说道，“年龄最小，奥古斯丁的学生，还有其他人符合这两个条件么？”

艾伦脸一红，低声说道，“可是您还说诚实可靠，童叟无欺，具有高贵的品格，应该不是说我吧。”

“你到底是有自知之明，不过那番话是我对你的期许，知道你现在做不到，但希望以后你能做到。下面是你的时间了，索菲亚和我说过你在海族时的风采，我一直不太相信，觉得她有夸大其词，希望你真有她描述的那么好。”汉密尔顿说道。

“索菲亚是说过今天会让我讲话，可没说是如此重要的讲话，你想让我说什么？”艾伦问道。

“随便你说些什么，我不给你设置任何的限制，由你自由发挥，就算说错了，说坏了，我也相信你能圆回来。”汉密尔顿说道。

“那我要圆不回来呢？”艾伦问道。

“你的老师会为你擦屁股的，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汉密尔顿说道。

“正如索菲亚无论做错了什么，您也会为她擦屁股一样？”艾伦又问。

“话虽有些不堪，但事实就是如此。”汉密尔顿说道。

“长辈们如果有为你擦屁股的义务，就必然也有揍你屁股的权力，而且擦完屁股一般紧接着就是揍屁股。为你擦屁股是对你精神的蔑视，揍你屁股是对你肉体的折磨，我不喜欢这种双重否定的感觉，所以我做事一人承担，无需别人为我擦屁股。”艾伦说道。

“如果你能把事情办得漂亮，自然就不用别人为你擦屁股，因为这毕竟不是件令人心情舒畅的工作。”汉密尔顿摊手说道。

“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试试吧。反正我要是捅出什么篓子，我就找个地方躲起来，让谁也找不到我。而且我可以肯定，我的老师一定不会认账的。”艾伦说完，便往观礼台的前方正中间走去。

汉密尔顿在他身后接了一句，“如果你真的逃出了他的手掌心，让他找不到你，他确实有可能说管不了你，而拒绝为你的行为负责。可是，这可能么？”

前面的艾伦脚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