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熏传法
悟虚在残缺的莲花石座上闭目静坐片刻,睁开眼,望着沈昌岐和薛浮,没说话,言外之意却很明确,“我要传衣钵,你们还站在这里干嘛?”
沈昌岐微微一顿首,一边身形徐徐向倒飞,一边将金边袖袍往两侧挥去,顿时安期山山顶风起云涌,刹那间形成一片浩瀚云海。若是山下凡俗之人看来,往日抬头可见的山顶,如今已经云深不知处。
这片云海,面积几乎有下方桃花岛大小,各处云团幻化出各类祥瑞和灵兽,龙、凤、麒麟、虎、孔雀等等,隐隐面朝悟虚和张翠露所在的中心之处,缓缓流转。相传,仙人菩萨说法讲经之时,有种种异象出现,祥瑞频现,更有天生异赋的灵兽前来听闻、助阵、护法。沈昌岐,一袖如此,虽然恐怕暗藏后手,但明面上却是给足了面子,悟虚低诵了声佛号,似谢非谢。
那薛浮看了悟虚和张翠露一眼,也远远飞去,不过却是与沈昌岐相反的方向。沈昌岐在西面,他在东面,似乎是有点前后堵截的意味。
悟虚摇摇头,一展曼陀罗法界,身后头顶隐约浮现一处山门,上方一块匾额,模模糊糊地有三个金光大字。
张翠露坐在一旁,微微仰视着对面身影飘渺、虚实不定的悟虚,目光如水,心潮却是起伏不定。到了此刻,悟虚便是不说,张翠露自然也知道这位虚长老,便是出自庐山莲法峰,交好喇嘛教,小小年纪便已经是真人法界修士,短短时间便已经白莲教护法长老的悟虚大师!
这倒没什么,从上庐山的角度,虚长老若是佛门中人,还是好事一桩。毕竟以前,悟虚可以隐藏身份,张翠露等人只知道其为乃是真人之上,身后有何背景、势力,无从得知,何其峰一度以为这位虚长老是一位不世出的散修。如今,就不同了,虚长老是出自莲法峰的悟虚大师,与喇嘛教和汉人佛门都有渊源,那么自己等九人上去了也不是无依无靠了,起码有莲法峰佛门在背后撑腰。
前日,张翠露见这位虚长老,闻知石像已损,颇为感慨,便心中一动,暗中跟着到了桃花岛来,所想的也正是期冀由此入了虚长老法眼,到时候,莫说上庐山自然多了几分保证,便是之后也说不定有所依靠。哪知,入法眼倒是入了法眼,可似乎入得太深了!眼前这虚长老,悟虚大师,居然要将衣钵传与自己?难道要叫自己当尼姑?或者说,传了衣钵是幌子,自己要作为人质,被扣留在东海妖族所辖的杭州府?
张翠露心情激荡,而又隐隐不安之时,悟虚心中也是脑海中念念不断。传衣钵,这个古老的词语,悟虚当初当着沈昌岐和薛浮的面脱口而出,实际上有戏虐和迷惑的成分。禅宗传承,以衣钵为凭,至五代而止,这是传衣钵的由来和本意。带着张翠露,从那澄心禅师妖人的洞府深入下去,经历那无边孽境,悟虚是有传法的想法,但仅限于一般的传法。这么说,倒不是有什么藏私,实际情况如此。有两个原因,首先,悟虚自认为自己也不过刚刚接触佛法而已,更没狂妄到自诩一代宗师,所以,传承是无从谈起,也不敢开这个口;其次,法不可轻传,悟虚也不可能凭借一个机缘,就把自己所学一股脑儿地教给张翠露,除非,像某些小说里面写的一样,悟虚自己马上要死了,一身所学或者身负传承,亟需找个人继承下去,不得已而为之。
“你为何到桃花岛来?”悟虚终于收敛心神,开口问道。悟虚临走之时,吩咐他们留在蠡湖小青山等候自己,张翠露却跟了过来,悟虚看到之后,没有责备,又带着她前去“救人”,这便是她和悟虚之间的缘。
悟虚,此刻祭出了曼陀罗法界,整个人离地端坐在空中,似乎要融入身后的山门,又似乎刚从山门现身。那情景,便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一般。
张翠露,何时见过这番景象,听得悟虚发问,双手略显慌乱地合十,低头答道,“启禀虚长老,悟虚大师,桃花岛石像被毁,是属下等看护不周。大师心有感怀,前来查探,属下岂能置身事外?”
“是不是怕小僧见石像被毁,心生嗔怒,反悔食言,不带你们上庐山去?”悟虚紧接着问道。
“属下不敢。”
难道是我天生王八气不成?悟虚心中清明雪亮,也不揭破,只是又接着问道,“方才在山腹岩洞中,你为何尖叫?”
张翠露略一迟疑,轻声答道,“属下无能,心志不坚。”张翠露此说,颇为讲究,她不按照方才开始所说,说自己没有经历多少血腥场面,胆量不足,而答之曰“心志不坚”。这便是对应着,悟虚传其衣钵一说。此中微妙区分,读者自品。
悟虚见张翠露果真有悟性,接上了话茬,不由暗自点头,缓缓笑道,“那是因为你有慧根,有佛缘。”
看见血腥残忍的场面,胆小尖叫,却被悟虚说成有慧根佛缘,张翠露万分不解,不由抬起头,诧异地望着悟虚。
悟虚见状,心中又是一喜。若是心术不正的旁人,此时此景,被自己如此称赞,无论是觉得自己在虚言诓骗还是刻意维护,多半会低头不语,作出一副唯唯诺诺、面有惭色的姿态,绝少会因为对事情道理本身的质疑而抬头诧异的望着自己。
“此中道理,你醒来之时,我已说过。如今,再为你分说。”悟虚忽然面色一正,“观人间惨状,你厉声尖叫,直至晕死。此乃,前世未曾沾染大罪大业,是以见诸苦而心生恐惧,此其一;其二,你尖叫声中,如泣如诉,此乃有情于众生,是以见众生诸苦感同身受,心生慈悲,无法生忍。我佛以何大事因缘入世?见众生皆苦,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发大慈悲心。是以,小僧说你有慧根。方才,小僧问你人妖帝王之事,一番对答,不着色相,引得东海龙王三太子也注目称妙,要强留你我,是以,小僧说你有佛缘。”
悟虚双目如电,直视着张翠露,最后这几句却是以神识暗传。那要强留张翠露的沈昌岐和薛浮就在附近,张翠露听得悟虚此番话语,慌忙顿首拜道,“属下无心之语,想不到却惹下天大的麻烦,还望大师相救。只不过,若是说道大师佛门衣钵,属下自诩一介女流,资质鲁钝,修为低微,恐难以承受。”
悟虚笑道,“一介女流,又如何?众生平等。小僧岂是迂腐之人?你且起来坐好。”待张翠露忐忑不安地坐好之后,悟虚方才斟酌着说道,“所谓衣钵,不过禅宗五代习俗。小僧所意,是想借着今日缘法和情势,传你一些佛法,既可助益修行,又可脱困。也不要你削发为尼遁入空门,只要你平日里有礼佛敬佛之心即可。你若是愿意,便双手合十,诵一声阿弥陀佛。”
张翠露见悟虚如此说,也不再多问和迟疑,当即双手合十,对着悟虚恭恭敬敬地连诵了三声阿弥陀佛。
悟虚随即也合掌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摄出曼陀罗法界的木鱼和香炉,一边敲着木鱼,一边诵起《金刚经》来。这木鱼和香炉,都是悟虚借着东海星海密境的磅礴灵气,在曼陀罗法界观照本尊,观想本尊道场的所显化凝炼而成,有诸般妙用。
张翠露在对面,顿时之间,便听到阵阵梵唱从悟虚身后那若隐若现的山门飘出,合着木鱼声和悟虚的诵经声,从两耳根直入识海,随即闭上双眼,渐渐熄了外界诸缘,入了定中。
虽说如此,但其在定中,又“看到”周围云海一片翻腾,灵气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那原先沈昌岐衣袖荡起的诸般祥瑞灵兽,也多了几分灵动..
耳听得庄严悠长的诵经声、木鱼声、梵唱声,张翠露忽然想起了方才在山腹岩洞中所见的一幕幕,人妖相残,禽兽不如..又忽然看到悟虚两眼无情光,一把白骨剑,将岩洞所有生灵,不问好坏,不问人妖,尽数寂灭..正要又开始惊声尖叫,一股檀香飘熏过来,张翠露心神一定,随即一松,空空荡荡地,放佛一切都成过眼云烟,了无牵挂,又无依无靠。
“阿弥陀佛!”悟虚一声********吼。张翠露就此,如梦方醒,猛地睁开双眼,但见悟虚在那天源寺匾额之下,寺庙山门门槛之上,端坐着,无悲无喜地望着自己。刹那间,不觉心中莫名的悲痛,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阿弥陀佛,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悟虚唱诵了一声,将张翠露摄入曼陀罗法界,隐于虚空。
那远远看着的沈昌岐和薛浮,见二人瞬间消失,便知道,悟虚带着张翠露遁入了曼陀罗法界,正要出手定住这一方虚空,却面露惊疑之色,手脚迟缓了起来。那薛浮更是惊叫道,“龙涎佛香!”,随后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犹如喝醉了酒一般。待到二人恢复过来,桃花岛安期山顶云海依旧,悟虚和张翠露二人却是已经不知何处去。
这正是悟虚借着香炉之妙。这二人其实也曾听说过,当日悟虚曾经在东海星海秘境中,以类似海枯寺龙涎香木珠的香气,熏倒敖吉之事,但时隔多日,一时之间,二人哪里能想到?何况,这二人为了避嫌不偷听悟虚传衣钵,离得比较远,悟虚又刻意控制着炉香,开始只是细微而又缓慢的逸出,只飘荡在张翠露周围,直到张翠露在悟虚的声闻法门下,消去因山腹岩洞所见而种下的心魔,熏染了佛法,开启了佛性之后,方才骤然而发,一面稳定张翠露的心神,一面暗算了沈昌岐和薛浮二人,刹那间麻醉住二人,同时趁机带着张翠露隐于法界之中,虚空而去。
沈昌岐修为境界稍胜一筹,不过清醒过来,也是于事无补。他倒也不恼,反而似乎意犹未尽地深深吸了一口空中的余香,眼露精光,若有所思,随后带着骂骂咧咧的薛浮朝着杭州府飞去。
这边,悟虚带着张翠露,直飞到蠡湖小青山,也不现身,直接将等着那里的何其峰等八人,也摄入法界,然后依旧隐于虚空,朝着庐山而去。
那何奇峰等八人,开始还以为遭了那位神通广大的修士的暗算,纷纷拔剑,显化诸天法相,却只听一声阿弥陀佛,手中白骨剑不翼而飞,化作一座莲台。莲台之上,张翠露似悲似喜。
随后,悟虚现身,说明了本来身份,却丝毫不提自己与张翠露桃花岛一行之事,只是指着张翠露说道,“从今往后,玄影门有事,便由张翠露主持联络。”何其峰等人,自然遵从。
此刻,已经是上了庐山。悟虚将众人摄出法界,又指着茫茫云海说道,“人间因果了,庐山云茫茫。诸位施主,诸位道友,暂且别过,各寻机缘,有缘再聚。”说罢,朝着张翠露脚下一指,那莲台顿时又消失,化作八枚白骨剑,飞回至何其峰等人手中,然后也不管众人如何分说,径直飞去,便是连张翠露也没曾再多言。
何奇峰等人,面面相觑,商议一阵,便随着张翠露,寻了一处方向,朝着那云海深处飞去。
正所谓
花言巧语说机缘,真心实意传妙法。
香炉袅袅暗熏染,云海茫茫各天涯。
悟虚传法给张翠露了没有?传了的,“如今,我再为你分说”这段,便是悟虚传法给张翠露,只不过悟虚此刻没有明说,或者说了一半,说了总纲(至少是悟虚认为的佛法总纲)。慈悲心,不沾染,有情于众生,观众生诸苦感同身受而无法生忍,这些无一不是入佛之门,大乘修行之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