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去留随心，莫问前程
戮魂剑阵不仅是一座封杀武魂的霸道法阵，更是一座玄妙通幽的迷心幻阵。它能够引诱出人们心中最恐惧抑或纠结的情愫，将之幻化成虚无缥缈的意境，从而把入阵之人围困于内，意乱神迷。
从阿飞迈入竹林第一步的那一刻，四周的山水风景就骤然褪却，随着他的心境开始演变。只是没有想到，从他内心幻化出来的，竟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雾境。
阿飞错愕地盯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眸中露出一丝茫然。无论他走到哪里，如梦幻般笼罩的雾境就会弥漫到哪里，空濛得让他看不到任何出路。
如果要面对刀山火海，那么，他只需劈开刀山、熄灭烈火，幻境自然可破；如果他要面临的是高深莫测的通玄至理，那么，他只要潜心修行领悟，纵使无法做到彻底参透，至少他有着明确的目标，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题，破题。
而现在呢？他一头雾水。
剑阁发给他一张白卷，他又如何才能在这张白卷上写出一份满分的答案？
“当局者迷。先生，剑阁到底要考验我些什么呢？”
“考验你的心！”浑厚的话音悠悠响起。
“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片虚无迷境，没有任何难题要我破解！”
“没有难题，这本身就是一个难题。”
阿飞似有所悟，蹙眉沉思。
“相由心生，此刻你的心境就恰如这场眼前雾境，很迷茫，不知路在何方。所以，这道难题其实并不是剑阁所出，而是你自己出的。你不知自己究竟为何拜入剑阁，不知拥有深厚修为后该做些什么，更不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么说吧，如果你能够看清自己未来的路，走出迷茫，自然就会拨开迷雾见天日！”
人生如题，一题百解。
而人类世界最宏观也最为深奥的一道命题就是，人究竟为什么活着，为什么非要解人生这道题。
……
……
与此同时，在这片竹海的另外区域里，正在上演着几场精彩纷呈的人生答辩。
西北区的竹林里，同样泛起了一场如海潮般弥漫汹涌的浓雾。
不过，与阿飞所处的幻境不同，这浓雾里氤氲着森冷的血腥气息，阴风中不时传来阵阵鬼哭狼嚎般的杂乱噪音，令人不寒而栗。大人的惨叫声，小孩的啼哭声，利刃的砍杀声，烈焰的灼烧声，此起彼伏，哀鸿遍野。混沌的白色世界中明明空无一物，却俨然成了一个尸横遍野的修罗道场！
湿冷的雾气中心包裹着一个双手抱头在地上抽搐的中年男人。喧闹的嘶喊声仿佛唤起了他不愿想起的往事，使他的脸部肌肉痛苦得扭曲到一起。他无助地跪倒在地，紧捂着自己的双耳，两行浊泪从他紧闭的双眼里流了下来。
他没有睁开眼，但那副血流成河的惨状依旧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一夜，满门血洗，火势滔天。
他没有睁开眼，因为他本就是个瞎子。那一年，极光修罗天残只有十岁，全家遭到仇敌的疯狂屠杀，他藏在死人堆里，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所有亲友倒在自己面前，悲痛而又无助。
几十年后，他封号修罗，名震九州，弹指之间，当年灭门之仇就能得以雪洗。然而，逝者已矣，不能复生。强者如他，永远都只个苟活于世的孤儿。
这些年来，那个家破人亡的凄惨场景一直萦绕在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成为他灵魂最深处的阴影。报仇雪恨后，他丧失了继续修行的动力和生机，浑浑噩噩，彻底沦为嗜杀成性的赏金猎人，放浪形骸于世间。
目不视物，便能不辨忠奸；目不视物，便能快意杀伐！
他以为麻木了，就是忘记了。然而今日这场考验，唤起了他内心深处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天残双目，本已不幸；可恨天意冷酷，竟又夺去他所有亲情，让他孤独一生！
此刻，他的心智彻底迷失，凶性大发，手持杖剑，暴怒地仰天长啸，杀气冲天！
……
……
陷入暴走的不只他一个人。在相去不远的另外一个幻境里，同样有一名强者已经迷失自我，不能自拔。
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幻境。因为这里并没有任何让人恐惧或者憎恶的存在，铺天盖地的全都是无数面大小不一的镜子。这些镜子横亘虚空，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球状界面，将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包围在其中。
这个青年就是星辰南榜的最强者，剑天渺。
剑天渺此刻依旧长发飘舞，却不再那么潇洒飘逸，反而极其凌乱，有种狼狈落魄之感。他的一双冷眸里透射出愤怒的寒芒，仇恨地盯着四周无数镜面，御起自己的剑武魂，疯狂地乱砍一气！
整片空间里真元暴动，剑气纵横，无数道狂霸的斩击狠狠地砸到那些光滑的镜面上，将它们粉碎成无数折射着耀眼光芒的碎片，哗哗坠下。
然而从剑天渺那愤恨的眸光中却看不到丝毫的快意，因为这些都是徒劳。
那些碎片没有掉落到地上，而是如有灵性，自动飘浮在半空中，像拼图一样默契地再次拼接到一起，凝聚成一个个完整的平滑镜面，再也找不出丝毫裂痕！
这是些永不破碎的镜子！
覆水难收，世上没有能够自动复原的破碎镜子，这样神奇的镜子都只存在于虚无的幻境之中。
剑天渺并不讨厌镜子本身，准确地说，他只是讨厌镜子里那张阴冷恐怖的脸。但他却无法移开视线不看，因为这里有无数面镜子，而每面镜子里都有那张脸！
那张脸，就是他自己的。
剑天渺并不在意自己丑陋狰狞的面容，他只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镜子里那张脸上赫然纹刻着的“奴”字！
平日里他以散发掩面，其实是想遮盖住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耻辱。没有人知道，这位表面风光无限的星辰榜强者，幼时曾沦为世上最卑贱的奴隶，在别人的蔑视下苟延残喘！
由于他所修炼的某种功法的缘故，在现实世界中，即便是修为高深的武皇强者，也无法以道行洞察出剑天渺的真实面容，更不用说几面普通的镜子了。然而，幻境中的这些镜子却是由剑天渺的内心幻化而成，正好能够揭开他的丑态！
漫天镜面之下，他避无可避，再也无法如平素般冷漠理智，此刻双目猩红，像一头暴走的雄狮般，怒目而视着镜面里仿佛在嘲笑自己的那个“奴”字，操起那对沙包大的拳头，怒不可遏地向前冲了过去！
……
……
那些哭喊声，不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就算天残自残双耳，也依旧难以阻挡声声入耳，令他无法逃避；
那些镜子，不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永远无法以强力击破，剑天渺只能不甘地注视着镜子里醒目的“奴”字，束手无策；
那片漫无边际的雾境，也不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无论何云飞走多远的路，也永远无法走出这片迷途。
这些本就是由人的内心演化而成的幻境，非外力所能化解。心之困境，唯有心之力方可破。
只要他们心中生出一丝退意，那么他们轻易就能全身而退，离开幻境。但同时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放弃了这场考试，再与剑阁无缘。
剑阁的第一道考题，便是问心。
不知走了多久，阿飞终于想通了这点，于是不再继续往前走，索性席地而坐，清心冥想起来。
“先生说我内心迷茫，我觉得并非如此。只是因为我要选择的，本就是一条无需看清的路。
这世间芸芸众生，参禅悟道者趋之若鹜，他们清心枯坐，不眠不休，都只为求诸武力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人皆有私，不同人的不同欲求决定了他们不同的人生选择。无论要走哪条路，都是自己的选择。在你想要去某个地方的一刹那，你便已经踏上了通往彼岸的那条路。
迷茫与清明之间，难道真的需要泾渭分明？
我需要实力，需要剑圣前辈指点迷津，但我不需要知道自己为何需要这些外在的修为和资源，等到需要使用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
很多时候，我思考的问题往往都不是怎样做出选择，而是为什么要做出选择。
我不修佛魔诸身，也不懂何为剑心，我只知道，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我是个安贫乐道的人，来自妖界边缘的一座破落小镇，从没想过要走多远，去多大的地方。所以从这一角度来说，无论走到哪里，我的心一直停留在原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从心所欲，都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在当前的情境下应该那样做，而不是出于事先做出的倾向或者选择。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不选择任何立场，也不否定任何选项。这样以来，等到未来某一天，当我的人生需要我披上一件哪怕并不光彩的外套时，我会毫不犹豫地披上它，并心安理得。我不会违背初衷，因为我的初衷，本来就不是固定的。正因如此，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束缚和绑架我的意志！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低着头走路就是了，何必在意自己将会走到哪里。风吹到哪里，我的人生就到哪里，这就是我的形状，我的路！”
阿飞面色平静，在心底从容地默念着，那双半边阴阳的眸子凝望向不可见的远方，浮现出一丝豁然的神韵。
浓雾依旧没有散去。
然而一道悠扬的琴声此刻却蓦然响起，刺透迷境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飘到了他的心间。
或许，这琴声专为他而来。
又或许，琴声早就在那儿。
但谁知道呢？
阿飞没有作出选择，这其实就是一种选择。
人生这道题目最本质的意义并不在于让你选择一条怎样的路，而是让你坚定地选择一条自己想要走的路。
保持内心的澄明，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的未来。
看不见远方，可以用心去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