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梦幻

“呀——”小女孩凄厉的尖叫,仿佛从渺远的天边飘荡过来。

江遥倏然睁开双目。

他眼里所瞧见的,不是血帝尊近在咫尺的冷酷面孔,而是地狱中喷涌而出的岩浆,千万只枯瘦骨爪的攀附,无数厉鬼狰狞扭曲的身影,伴随着声声凄嚎,拉着他直堕深渊地底。

天地之间,火焰焚身,炼烤着世间苦难众生。骤然间便腾起幕天席地的火焰,翻覆了视野中的一切。

朦胧,无比地模糊,好似与真切的世间隔了一面墙壁。墙里头传来众生之声,贴着墙也能触及万般感绪,却是极淡极淡。在这极淡感觉中,淡淡的痛感却占了一半。

那是对人间的憎恨,像烧红的火炭,在胸膛里灼灼生痛。

地狱图卷里封印的一万三千个魔灵,于此破牢而出。

生老病死苦,贪嗔痴,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人间一切之恶,一切之恨,一切之罪,一切之痛,都在此地重现。连高僧云重也无法度化的愚痴怨灵,将他们铭刻的灵魂深处的最愚执最贪恋最憎恨最爱慕最畏惧的一切,都由梦化实,侵蚀现世,挟裹着江遥和血帝尊两个同样茫然无措的魂魄,一齐卷入梦幻之中。

火焰包裹着身躯,痛感越来越强烈,除了直刺灵魂深处的痛,还有令他战栗的冷。温度高到极致,带给人的不是温和烫,而是刻骨的寒冷。

冷与痛交炽,支配了他所有的感受,然而他的灵魂,还是在烈火煎烤下挣扎出了一种名为恨的情绪。

他诅咒上天的不公!

为何人类自私自愚,只为了一己贪恋,就罔顾旁人,宁愿尸横遍野、流血漂橹,也不肯施舍一点善心?

为何见不得别人好,嫉恨无常,自甘沉沦,在无边的痛苦与森冷中,背叛恩主!

为何万般人性修到极致,只为冷眼瞧着弱者在深渊酷冷的折磨中徘徊生死!

为何这幻世没有尽头!

为何强横如我,竟也会输?

我诅咒这世间!有朝一日,我要将人界翻覆,用黑暗吞没光芒,用痛苦主宰世间,让所有卑贱不公的灵魂也同样尝一尝这万般苦痛的滋味!

天下苍生,瞧瞧你们肮脏的面孔!都是因为你们,我要忍受这堕天的苦楚!

虚无与黑暗的力量延伸出去,酷热的瀚海、遮天蔽日的风沙、极寒的冰原、黄泉九幽、仙宫玉阙等幻象,随着黑暗的扩散,纷纷模糊、淡去,直到了无痕迹,如云烟般消散。

漆黑,无尽的漆黑。

血帝尊忽然大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

睁开双目,眼前是摇曳的烛火,四围红帐,空气中飘着暗香,一切都是熟悉的景象,然而,又像过了千年一般久远。

“帝尊……”

身旁一声娇柔撩人的轻呼,将他唤回神来。

血帝尊转过头一看,旁边是一个拥有着绝世容颜的女子,曼妙无端,娇艳的面孔上带着妩媚的笑容,偏又不掩那一抹清贵高雅的气度。如此情形,令他刹那间心中如有闪电划过。

“百花……”血帝尊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这是梦吗?

她居然还在我身边。

这个骄傲、固执、倔强、心机过人,偏偏又拥有着最纯真可怜笑容的女人,仍然陪伴着我么?

“帝尊!”百花公主提高了音调,伸出一条手臂在血帝尊眼前挥舞,孩子气地抱怨道,“在想什么呢,都不搭理人家!”

血帝尊模糊的焦点重新凝实,望着这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微微一笑,答道:“刚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百花公主好奇地仰起脸,贴近过来。

“在梦里,我去到了三百年之后,还是在这边沙丘上,不过已经物是人非,不复从前了。”

“三百年啊……”百花公主撇了撇嘴,“妾身都已经成了一个难看的老太婆吧!”

血帝尊深深地瞄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不用担心,那时候你已经死了。”

“死了?”百花公主微张着小口,偏着脑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啊,人家连三百岁都没活过去,太悲惨了吧!快说快说,我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血帝尊竟有些消受不了这样的眼神,稍微别开视线,以维持嗓音的冷漠,“我过去的时候,没见到你,想必你早已经死了。而我也变成了一个人见人恨的魔头,被无数人追杀……”

百花公主“哈”地笑出声来:“太荒诞了!你是这八百里沙丘的主人,天下第一的剑圣,谁能追杀你,谁有那个胆子?”

“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一个人没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就有了……”

“你呀,真是杞人忧天!”

“也许,是我多虑了吧。”血帝尊陪着她一笑。

“有妾身在这里看着呢,谁敢背叛你?谁要是有这个胆子,妾身第一个饶不了他!”百花公主撑起身子,右手插在腰间,气势汹汹地叱喝。

血帝尊回过神来,眉尖一颤,猛地朝百花公主看去,却见她温柔地凝视自己,眼中饱含脉脉深情,纯净得如同阳光下的雪地,没有丝毫暗影。

多么久远的时光,多么美妙的幻觉,那时她是真的疯狂爱着我,直到二十年后……

血帝尊心中刺痛,忍不住伸出手去,微微发颤地,拥抱住了那具久违的娇躯。

一切就如初见时那般美好。

血帝尊握着拳头,暗暗地想,就算这只是一场短暂虚假的梦境,我也甘愿陪伴她沉沦下去……

至于那三百年来无尽长夜中的孤寂,以及那短暂如昙花一般的清醒和痛恨,都被他抛在脑后,不愿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