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给我干哪来了,我还在网道吗
——这不是我的记忆。
当阿泰尔意识到这一点,他就立刻脱离了这个视角。他没有如预期一样醒来,而是感到自己陷入了更深的梦境中。一个令人眩晕的梦,好像有无数镜子绕着他旋转,每一面都映照出他身穿金甲的形象。
最终旋转停止,那无数的镜影汇聚成一个完整的人影,恰与他如隔着镜面相望。
那也是一位禁军,不知为何浑身是血,遍体鳞伤。耀金铸成的铠甲破碎了,原本华美的雕饰都被破坏,布满烧蚀和扭曲的痕迹,像往一堆烧焦的残骨上泼溅深红的血液。阿泰尔生在和平年代,没有亲眼见过战伤的可怖,却本能地意识到对方刚经历激战,是从某种特别惨烈的战场上退下来的。
那人伤得很重,可以说还能站着就已是奇迹。可他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站在虚空中,既不颤抖,也不行动,就这么悄然无声地、透过碎了一侧的目镜平静地看着他。
不会是个鬼魂吧?阿泰尔想。他所处的世界是一个科幻与奇幻共存的世界,存在一个叫亚空间的与现实相对的非物质位面,思维、信仰、情绪都在彼处有所反馈。恶魔与神明在这世界上真实存在,相应的,鬼魂也是。
不知为何,当阿泰尔看见他的时候,就感到了一阵凉意,没由来地生出一种想要和对方打一架或者飞速逃跑的欲望。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关联,让他感应到后迫切地想要接近,或者远离。
这样的关联感……莫非是被他占据了身体的那位禁军?哎呀不好,禁军的亡魂来找他了!要向他这个外来户索命了!会死的吧?还是变成孤魂野鬼?帝皇快救我呀……
阿泰尔在胡乱寻思的时候,那禁军摘下头盔,露出喉咙上骇人的伤口,和一副他熟悉的面孔。
【啊,你是——】
【接受我。】那个长着赫利俄斯面孔的禁军亡灵说话了,【然后你将定义你是谁。然后你将以这副面貌在这世上生活。】
阿泰尔骇然,但没有退缩。而那个幽灵向他靠近,牵起他的手。幽灵身上燃起了金色的烈火,顺着接触的手甲烧到他身上。焰浪将他吞没,燃烧的梦境血腥而鲜活。阿泰尔知道那些不是他的经历,但何妨试一试呢?
他的记忆是什么,对于他的过去他究竟还记得什么,哪一些是真的,他本就不甚清楚。在此时,在他发出疑问之前,回声击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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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滴坠入平静的水面。】
【一颗星球上的第一场降水会带来生命。这不是传说。】
【波纹荡漾开去,在触及边缘前不会停下,所以这个过程将永远进行下去。】
【一个结束。一个开始。旧火初燃,而新的尘埃还未飘落。】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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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狄奥多西击倒并保持静止状态足足四个泰拉时后,阿泰尔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阿泰尔?你醒了?”
赫利俄斯在他身边守候了同样长的时间,严密观察他的任何情况,所以在他开始活动的第一时间这位天鹰盾就行动起来。
“你感觉怎么样了?”赫利俄斯问着,将手压到阿泰尔的胸前,这可以表示让他躺着休息不要起身,也可以在他意图不轨的时候瞬间将其压制。
“呜呃……”阿泰尔醒了,但没完全,就像一半的魂还飘在身体之外。他没有去看赫利俄斯,眼睛也没有对上焦,“在下雨吗外面?”他问道。
对赫利俄斯或者任何一个禁军来说这都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泰拉已经很久没有自然降水了。”赫利俄斯回答,“记忆提取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事故,让你的大脑受到了伤害,我猜测这就是幻听和溺水感的原因。”
“我梦到了……”
“我们鲜少做梦,也只有很少人能获得在梦中聆听祂启示的殊荣。”赫利俄斯的手移动到阿泰尔眼前,覆住他的视线,合拢他的眼皮,“那一定是头脑损伤造成的幻觉。不要再去想了。闭上眼睛睡一觉,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症状很快就会消失。”
“天堂……(Warin……)”阿泰尔嘀咕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在赫利俄斯认为他又一次陷入沉眠的时候,阿泰尔突然起身抓住了他的手——动作远快于一个禁军的反应速度。
“你说那不是梦境,赫利俄斯。”
赫利俄斯的第一个反应是像狄奥多西一样给这个乱动的影牢怪物一拳,但是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从他被抓住的手上传递过来,阻止了他攻击的意图。
禁军的意志是绝对坚定的,自他们被重铸成型后就如精金般不可屈服。即使强大的灵能巫师——甚至躲在帷幕另一侧善于操控人心的大敌——想要在违背主体意愿的情况下强行控制一个禁军的行动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没有人能禁军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控制他的动作,除了——
赫利俄斯看着阿泰尔,他看到明亮的金色火光正从那双眼睛里流溢出来。那不是来自帷幕彼端的不洁能量,而是传达出一种令他熟悉的波动。他并未经历,但他知道那种力量来自他们唯一的主人。
攻击与停止,编程在他身躯中的与他收到的指令起了冲突。
赫利俄斯于是宕机。
“你说的对。那不是梦。”阿泰尔自顾自继续说,“对我来说那不是梦,尽管我很希望它是。回忆——如果那不是梦境那就只能是它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记忆——没错——但也可以是。所以我想起来了,赫利俄斯。记忆提取是有用的。我想起来了。”
“我看见祂了。”
赫利俄斯于是死机。
“我……”
金光蔓延,将阿泰尔的眼瞳完全染成了金色。茫然从他脸上消退了,欢欣也立刻被肃然取代。他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变得沙哑而沉稳,就像在这身体里的存在已转化成了另一个灵魂。
这是意料之中的变化。
尽管心存困惑,阿泰尔还是相信了“记忆提取”这个说法;既然他相信了,那么古远的记忆就会从意识深处浮现,哪怕只有一瞬间。尽管都已是些飘渺失真的幻象了,但要是真让他看出什么来了,那还了得?于是记忆被金色覆写。阿泰尔看见另一段人生向他招手。
现在他进入状态了。
“我在什么地方?”
阿泰尔站起来,将手中的赫利俄斯一起提拽起来。后者的动力甲本已随主人陷入待机状态,此时也不得不战栗地服从了这施暴者。伺服系统在强大外力的牵拉下发出呻吟。
“霸权之塔?”
禁军短暂观察过周围环境后严厉地看向他手中的赫利俄斯。
赫利俄斯无响应。眼睛笔直地平视前方,好像灵魂也已经发射到无尽的远处去了。迷茫从阿泰尔脸上转到了他脸上,随金色映到那双黑色的眼里。年轻的天鹰盾和他胸甲上的天鹰雕像一样安静。
阿泰尔拎起赫利俄斯抖了抖,好像是想甩掉依附在同伴身上的某种东西。但他手里抓着的显然是一名真正的禁军,不是被无生者操控的尸体。
那怎么不动呢?怎么没反应了?
阿泰尔警觉地看向阴影。
“停下。”
阴影中传来声音。
“如果你不想被误解为要将你的天鹰盾活活肢解,那便放开他。”
阿泰尔侧耳听了一会儿,没松开赫利俄斯,而是向阴影里反问一声:
“戴克里先,是你吗?”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
“典范者已经不在了。我的名字是狄奥多西(Theodusius)。”黑甲禁军右手握拳轻触一下胸口以示敬礼,“需要我摘下头盔吗?”
“不必了。”阿泰尔提起赫利俄斯,“你说他是我的天鹰盾?什么时候的事情。”
“刚才。”
“这不好笑。”
“你知道什么是说笑?”
阿泰尔沉默一下,然后他问:“战争已经结束了吗?”
“如果你是说发生在地下的那场战争。是的。它已经结束了。我们输掉了这场战争,网道不再属于人类。”并非冷酷无情,禁军之间的交流总是以效率为首,狄奥多西直白地将结果告知了对方,接着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彼时战况绝不允许我休眠至完全康复之时。泰拉宫中出现了我不认识的同僚,过去的时间一定已经足够漫长了,战争一定结束很久了。”阿泰尔平静道,“告诉我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的表现无可挑剔,如果无视他依然坚持不懈地抓着待机状态的赫利俄斯,任何人看了都会认为这是发生在两名真正的禁军之间的正常对话。
“是这个缘故吗?”狄奥多西冷哼一声,“你果然还没有相信。”
“如何相信呢,如何能够相信呢?我的思绪十分安静。我听不见吾主的声音,也听不见统领的声音。我无法知道我是否身处真实。我不知道你是否是一个幻觉。现在我唯一可以确信的,”阿泰尔提起手里的赫利俄斯,“我,还有他。仅此而已。”
“你信任他。”
“我能感知到他的存在,知道他是我的同伴。但他究竟是哪一个,是死是生,我无法确定。我眼前的景象是被扭曲的,我的感官也是。”阿泰尔面不改色,但他的金色眼里流露出一瞬间的悲伤与痛恨,“不然为何我看见他,却是我自己的脸呢?”
狄奥多西的面罩后面爆出一串电子杂音。影牢监的身体没有任何抖动,但在大笑他。这对一名禁军而言,是不常见的。阿泰尔警觉地盯着他,像是盯着一个随时会撕破禁军外壳露出原形的恶魔。
他果然还在网道中。他果然还在战场上。
阿泰尔没有武器,但他必须战斗,为帝皇的愿景而战,为拯救他的同伴而战。他紧紧抱住赫利俄斯,以免被恶魔夺去,他侧过身用宽大而厚重的肩甲挡住二人,全身紧绷,嘴里发出威胁性的低沉吼声。
全身黑甲的影牢监现身了冷笑着走近,两点目镜的猩红让他看上去确实更像一个恶鬼而非神明。
“该结束了。”他说。
“这不是我的终结!”
“啊对对。但你该醒了。”狄奥多西叹息道,“这不是你的记忆。”
一语惊醒梦中人。又一次,阿泰尔表现出困惑。他的认知开始错位,恍然间感到有一个金色的影子远离了他,好像一个镜像从他身上抽离。
“啊,呃……这不是——”
一声枪响,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玻璃破碎四射掉落。
一发来自“射手座”部队神枪手的麻醉针剂射中了阿泰尔。起先后者若无其事地摸了摸扎在脖子上露出体外的针筒部分,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便干脆利落地一头栽倒。
赫利俄斯从那种力量束缚一般的安抚下挣脱出来,推开压到他身上的阿泰尔。
“赫利俄斯,情况如何?”
被子弹打碎的窗外传来通讯声。
“普适B型麻醉剂,兽用。”赫利俄斯拔下那支针筒,“射手座并不配备这种低级的药剂。它是很低效的,并且这样的剂量也不足以麻痹我们的身体。”
“这是狄奥多西的建议。理由是在所有型号的弹药中,这是最接近他能辨识的麻醉针类型的。这本应该是一次无用的射击,但它起效了,我不能理解。”
“我们需要和狄奥多西再谈谈。”赫利俄斯将阿泰尔挪回床垫上放好,“药效预计会持续多久?”
“它本来应该不会起效。”
“我明白了。”赫利俄斯说,“我会在这里看着他。”
“和他聊天的感觉如何,年轻的天鹰盾。你要我在你身后站多久才会回头?看来你是真对他着迷了,以至于连最基本的警觉性都失去了。”
影牢监阴沉的声音响起来,赫利俄斯几乎因为房间里突然多出的一人跳了起来。狄奥多西?何时来的?赫利俄斯醒悟过来,并感到羞愧,是的,他的注意力都在阿泰尔身上了,完全忽视了周围的情况。对于一名禁军,尤其是一名天鹰盾而言是难以置信的失误。
“我很抱歉。”赫利俄斯低声道。
狄奥多西微微颔首。“你说,你想和我谈谈。”
“是的。”赫利俄斯犹豫了一下,停顿了两个心跳的时间。他看了眼再次陷入沉睡的阿泰尔,然后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我是说,他曾经是什么?一名真正的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