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夜放花千树

落日西斜,三匹快马飞驰过江畔,江州城的轮廓逐渐浮现在视野尽头。

夜惊堂骑乘烈马走在最前,鸟鸟则蹲在了肩膀上,任由夕阳与晚风吹拂着毛毛,沿途“咕咕叽叽……”,当是在嘀咕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江州鸟……

与意气风发的一人一鸟相比,后面两匹马则要沉闷许多。

璇玑真人靠在青禾怀里,神色看起来稍微有点蔫,目光放在前方的公牛精背上,连胳膊都不想抬,奔波间还时而闭上眸子打会儿瞌睡。

梵青禾昨天晚上就住在隔壁房间,虽然装作醉酒睡死了,但脑子可清醒着,旁听了一晚上动静,明白妖女为何有这般反应。

昨天她回房不久,夜惊堂便悄悄摸摸跑到了隔壁房间,而后就是乱七八糟的动静。

起初是妖女死性不改气势汹汹,故意挑衅逗弄凝儿,而凝儿后来也摆出大妇风范,想要收拾妖女。

二打一的情况下,梵青禾本以为夜惊堂要吃亏,结果没多久就发现,三娘不在,这俩小脆皮完全就是自取其辱,不出两回合,就从互相不服气,变成了同病相怜的可怜女侠。

梵青禾虽然羞的无地自容,但听见妖女惨兮兮的,心头又挺解气,所以也没跑出去淋雨避讳。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妖女什么地方都软,但嘴确实硬。

瞧见凝儿姑娘受不了摆出泪汪汪的求饶了,妖女又鼓起气势开口调侃,甚至最后夜惊堂怜香惜玉想点到为止了,还不怕死的来了句:

“嗯哼?这就不行了?”

这句话攻击性有多强可想而知。

夜惊堂本来怕吵醒她,动作还很小心来着,被妖女如此嘲讽,估计当时就炸了。

梵青禾不清楚最后发生了什么,反正只听到水滋滋的啪啪响动,妖女嘴被捂着,只能发出闷闷的短促哼唧,连续响了一两刻钟,从那之后妖女就彻底偃旗息鼓了,到现在都没怎么说话。

梵青禾虽然晚上挺难熬的,但发现妖女自讨苦吃栽了大跟头,心里非常舒服,见下午了妖女都没缓过来,还开口嘲讽道:

“你以前不是挺厉害吗,怎么今天蔫儿了?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呀?”

璇玑真人不想说话,双眸一闭,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而背后,薛白锦骑着白马疾驰,骆凝则坐在后面抱着腰,因为有不知水深火热的水儿挡枪,气色要好上许多,眼见江州城要到了,询问道:

“白锦,你要不要去镖局住着?云璃也在那里,住一起方便些。”

薛白锦昨天大半夜被迫出门,在江边冒雨钓了半晚上鱼,还螃蟹都没钓到,可不觉得住一起方便。她放慢马速道:

“你想过去就过去吧,我喜欢清净。”

骆凝终究还是教主夫人,明目张胆住在外面有点太渣,当下还是道:

“我一个人过去有什么意思,先回客栈吧,晚上陪伱去街上逛逛,马上年关,江州城应该很热闹……”

薛白锦见此自然不会把凝儿硬往夜惊堂跟前推,抵达江畔码头后,就和夜惊堂打了个招呼,脱离队伍往集市的客栈行去。

夜惊堂在码头外目送,而后才继续出发,随着人山人海的队伍,进入了繁华似锦的江州城。

马上到腊月,农闲时分江州百姓都没什么事,白天基本上都在城中闲逛,街上还有舞龙舞狮的队伍排练,偶尔还放些烟花。

夜惊堂扛着鸟鸟走向城西的镖局,路上还发现一个大药房,在外面撑开了摊位,摆着不少小瓶子,有个管事扯着嗓门吆喝: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西海诸部独门秘制的‘宝枪丸’,一粒管三天,药性温不伤身,官药局作保,绝对童叟无欺……”

夜惊堂听见这话略显疑惑,放慢马速来到梵姑娘身侧,询问道:

“这宝枪丸是什么东西?听起来……”

梵青禾表情有点古怪,快步从大药房外走了过去,才开口道:

“上次不是给了三娘几张方子吗,做药材生意,最挣钱的可不是稀缺秘药,就比如雪湖散,虽然能够代替雪湖花,药效独一无二,但江湖上气脉遭受重创武夫再多,平摊到一地也没几个,只能提高售价摊平成本;想挣银子,还是得卖老少皆宜的药走量……”

老少皆宜……

夜惊堂听见这话,便明白这宝枪丸确实是他想的那种东西,又询问道:

“医药关乎人之性命,可不是儿戏,这药确定不伤身?”

梵青禾知道夜惊堂是担心卖药谋利害了人,对此自信道:

“这是冬冥部用了很多年的老方子,固本生精有益无害,你平时也可以吃一些。”

夜惊堂还没来得及回应,靠在怀里的水儿,忽然睁开了眼眸:

“你没进门就别乱开药,开了你自己去收拾烂摊子。”

“我是大夫,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心里清楚,你插个什么嘴?”

……

夜惊堂知道水儿应该是被搞怕了,才这么着急打岔,暗暗摇头没有插嘴,径直回到了元青镖局。

年关前镖局还比较忙,大院里停满了马车,不少镖师在其中行走,陈元青则拿着账本,在清点着货物。

而后方的陈家大宅,则要安静很多,除开几个丫鬟的闲谈,基本上听不到其他动静。

夜惊堂见陈叔在忙,便没进去打扰,从侧巷回到了陈家大宅,尚未走入后门,便发现后厨里炊烟阵阵,弥漫着一股……

“叽?”

鸟鸟察觉不对,当机立断飞身而起,跑去了城东的国公府避难。

璇玑真人本来没精打采,闻到非常别致的味道,整个人也清醒了,坐直些许看向宅子:

“这什么味?”

梵青禾本以为三娘在熬药,但问起来又不像,停住马匹都没敢过去。

夜惊堂吃过一次粉后,觉得这味道其实还挺不错的,只是忽然接触会有点不适应罢了,他翻身下马,从后面进入宅子打量。

后门进去就是厨院,厨房的门窗都开着,墙边是柴垛鸡笼等物。

秀荷和萍儿在厨房里帮忙洗菜切菜,风娇水媚的三娘,则做大户夫人打扮,站在过道的拐角观望,红唇微动欲言又止,看起来是怕街坊邻居找上门,想制止云璃,但又怕打消云璃的热情。

厨房之中,小云璃做娇娇小姐打扮,穿着颇为柔雅,胸前还挂着个围裙,站在灶台前面,单手掀起锅盖,正在查看火候,苗条纤长的背影,倒是和凝儿有了几分神似。

夜惊堂瞧见此景嘴角勾起笑意,无声无息来到暗中观察的三娘背后,抬手很是贴心的帮忙托住胸口负重。

“喔~”

裴湘君打量着做饭的云璃,都没注意到夜惊堂摸到了身后,西瓜被托起,惊得浑身一颤,回头看到宽厚肩膀,又抬眼瞧见熟悉的俊朗脸颊,才轻拍胸脯道:

“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凝儿她们呢?”

“刚回来。凝儿到码头去了,水水在外面。”

夜惊堂悄悄在三娘唇上点了下,而后望向厨房:

“云璃不出去遛街,怎么在屋里做起饭来了?”

裴湘君转过身来,帮夜惊堂整理衣襟,同时检查身上有没有伤势:

“猜到你快回来了,想给你做饭呗。昨天就煮了一次,没等到人,全给秀荷萍儿吃了,我也吃了点,其实味道不错……”

两人话不过几句,在厨房忙活的小云璃,就发现了窗外的动静,眼前一亮,连忙招手道:

“惊堂哥,快过来。”

裴湘君虽然挺想念惊堂,但也不好和云璃丫头争风吃醋,见此转身到了后门外,迎接起了水儿妹妹。

夜惊堂来到厨房,秀荷和萍儿动作都麻利了几分,他打了声招呼后,来到云璃旁边打量:

“怎么了?”

“也没什么,帮我尝尝味。”

折云璃用勺子盛起汤,凑到红唇边吹了吹,而后抬手送到夜惊堂嘴边,满眼期待看着。

夜惊堂感觉这动作被冰坨坨看到,怕是得揍他,不过云璃都没瞎想,他想歪显然不对,低头接住尝了口,略微品味:

“嗯……不错不错,几天不见手艺见长了。”

“嘻~”

折云璃眉眼弯弯笑了下,看起来还有点小得意,当下开始拿来碗筷盛粉儿:

“吃饭啦!萍儿,去收拾桌子。”

“好的小姐。”

……

以前在双桂巷的小院,都是夜惊堂或凝儿做饭,云璃负责烧火买菜,如今看到云璃这手法娴熟的模样,夜惊堂还真有点咱家有女初长成之感,在旁边搭手,陪着聊起了家常闲话:

“这几天没去遛街?”

“那肯定遛了,到处都在传萧山堡和望海楼的事情,说的我心潮澎湃,唉,打龙正青我都没跟着,感觉好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往后还要收拾北梁四圣和神尘秃驴,还得去官城走走,那才叫大场面,到时候一起过去不就行了……”

“说好了啊,惊堂哥到时候别又招呼不打就跑了……”

“呵呵……”

……

彼此闲谈,又端着粉儿来到宅子里的客厅,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便饭。

折云璃并非给夜惊堂一个人做的饭,发现师父师娘都没来,放下筷子后又煮了两碗粉,和萍儿一起出门,跑去码头送饭去了。

夜惊堂其实很想看看冰坨坨看到好徒弟送来饭菜的反应,但刚回来还有好多事没办,自然不好跟着,等吃完饭换好衣裳后,就准备去国公府一趟,请安汇报工作什么的。

三娘不好跑去国公府,便和梵姑娘一起逛街去了,算是提前置办年货。

夜惊堂走出陈家大宅,时间已经入夜,璇玑真人白衣如雪走在跟前,手里提着合欢剑,气态也恢复了往日风轻云淡的模样。

夜惊堂见水儿不说话,先开口道:

“你身体没事吧?要不要先休息会儿补个觉?”

璇玑真人昨天发动激将,结果被捂着红唇四目相对摁着怼,都被怼成水帘洞了,确实比较凄楚,不过有浴火图傍身,恢复的也极快,此时并没有什么大碍。

眼见夜惊堂昨天不知怜惜,现在又来嘘寒问暖璇玑真人平淡道:

“本道能有什么事?昨天为了照顾你面子,佯做不敌,免得你下不来台罢了……”

哈?!

夜惊堂饶是早知道水儿头铁,听见这话还是震惊了,当下直接拉住手腕往回走:

“武夫输赢都得堂堂正正,走,咱们决战到天明,陆仙子千万别顾忌我感受,该往死折腾,就把我往死的折腾……”

璇玑真人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现在回去,怕是三天别想下地,当下手腕轻扭,做出不悦模样:

“再一再二不再三,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你自己不知轻重甚至还越来越放肆,现在没机会了,从今往后,你休想再碰为师一根手指头……”

夜惊堂见水儿又激将又不和他玩,肯定是不乐意,抬手握住了水儿的一根手指。

璇玑真人抽了抽手,并未抽空,便左手轻抬合欢剑:

“松手。”

嚓~

剑出三分。

夜惊堂倒也没对着干,转而来到身前,屈膝搂住修长双腿,把水儿道长背在了背上,和颜悦色道:

“好啦好啦,我错了,以后肯定老老实实,陆仙子给我就要,不给我就说软话哄……”

璇玑真人趴在背上,对这厚脸皮的情郎也是没办法了,转而下巴靠着肩膀,凑在耳侧道:

“我有一百种方法收拾你,只是懒得用罢了。你若是不想后院起火,整天焦头烂额,往后就给为师……师……”

两人正说话间,顺着暗巷走过了一个交叉口,话语便戛然而止。

夜惊堂刚经过围墙转角,余光可见岔路口内,站着个身着火红长裙的人影,双臂环胸无声无息,那双藏于夜色中的眸子,正平静看着两人……

?!

璇玑真人玩世不恭的神色微僵,浑身上下纹丝不动,如同瞬间变成了木头人。

夜惊堂顿住脚步,额头滚下一颗冷汗,想松手但显然为时已晚。

扑通~扑通……

暗巷中死寂到能听见两道心跳声。

不过预想中歇斯底里的呵斥,或者难以置信的质问,并没有出现在岔路之中。

踏踏踏……

大魏女帝身着轻薄红裙,脚步轻盈走出暗巷,露出了明艳动人的脸颊。

她来到了两人身侧,没有去看夜惊堂,而是望向了背上表情微僵的师尊,声音颇为柔和平静:

“出门一趟,受伤了不成?怎么走路还要让护卫背着?”

“……”

璇玑真人饶是心智过硬,冷艳脸颊也化为了赤红,轻手轻脚从背上下来,端正站好,稍微捋了下衣襟:

“呵呵,嗯……有点累罢了,随便出来走走……”

女帝对师尊玩世不恭的性格相当了解,她的性子显然也是传承自璇玑真人,瞧见此景还真不意外。

往前十年璇玑真人日复一日风餐露宿在外漂泊,帮女帝寻找鸣龙图续命,虽然事儿没办成,但苦劳女帝都看在眼里。

这次璇玑真人回京后,忽然就不回玉虚山了,还整天跟在夜惊堂后面,女帝其实能猜出些许端倪。

见璇玑真人少有的显出都局促不安,女帝轻轻摆手道:

“舟车劳顿好些天,累是必然,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和夜惊堂说点事儿。”

“……”

璇玑真人见此哪里会多说半句,轻咳一声,默默转身就走了,丝毫不理会情郎死活。

踏踏踏……

夜惊堂站在原地,眼神颇为复杂,等到水儿飞过了围墙,才轻笑道:

“你怎么来了?我正准备去国公府找你来着……”

女帝仪态闲散,手伸向夜惊堂腰间的兵刃。

“诶。”

夜惊堂抬手压住,柔声道:“有话好好说,那什么……”

嚓~

女帝随手拔出暗金宝剑,拿在手里把玩,询问道:

“这是你在萧山堡里找到的剑?”

“?”

夜惊堂见虎妞妞没揍他,心底着实意外,他自然也没再哪壶不开提哪壶,点头道:

“对,令狐观止铸造,质地极为玄妙,平天教主挺喜欢的,我都没给她,特地给你带回来了。”

叮~

女帝指尖轻弹剑刃,带起空幽颤鸣:

“那你倒是有心。此剑似乎是由龙鳞石铸造,不过令狐观止和龙正青弄来这么多早已失传的龙鳞石,还是有些蹊跷,你可问出下落?”

“龙正青说是绿匪提供,具体并没有说,当时生死相搏,也没机会问这些。不过龙正青说,明神图在北梁皇宫……”

鸣龙图事关性命,女帝确实挺操心的,当下手腕轻翻,把剑插回夜惊堂腰后:

“北梁皇宫有鸣龙图不奇怪,此事得再三谋划,先放一边吧。你要是真有心,先帮忙把薛白锦手里的长青图拿回来,她应该就带在身上。”

夜惊堂其实也想,但难度很大,对此道:

“平天教本就没多少资本,上次你们俩还打了一架,把衣服打烂了,嗯……我提过这事儿,她说让你亲自过去三张换一张,这显然不大可能,我再想想办法。”

“三张换一张……”

女帝听见这话,不禁暗暗摇头:

“她一张都别想换,要么主动交上来,要么我自己拿,看在你的面子上,可以容她考虑一段时间,但这时间有限度。

“真把我惹毛了,我就把她抓回来,用离魂针封住气脉,扔到你府上当丫鬟,让她生十个八个大胖小子,到时候看她还能不能这般傲气……”

夜惊堂抬手劝道:“你也别这么傲气,真打起来,她把你抓住欺负一顿怎么办?她现在都超凡入圣了,你上次都打不过,现在肯定不是对手。”

女帝略显不悦:“我惜命罢了,真舍命一搏,她岂会是我对手。”

夜惊堂觉得这话题怎么聊都不会有结果,便轻叹道:

“好了,反正这事交给我,你别一意孤行,若是再搞出事,我就把你送回京城,再也不带你出门了。”

女帝上次和薛白锦一番交手,看出来薛白锦的底蕴心底并无大意,见此不再多说,转而看向夜惊堂:

“以前你屡立奇功,给你奖励你不要,今天的事儿既往不咎,便算是功过相抵了。你能把剩下两张图找回来,再过火一点,朝廷也不是不能答应。

“若是可以平定北方,那宫里的姑娘,你可以随便挑,相中谁都可以带回府上,你想直接住进去,也不是不可以……”

夜惊堂微微抬手道:“这些事都太远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嗯……我听江湖传言,说左贤王已经失踪两月,朝廷有没有什么消息?”

女帝都没在京城,对局势的了解全靠妹妹的书信,对此稍作斟酌,回应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给京城送封信,好好查查。这段日子你好好休息即可,想帮朝廷扫清内忧外患,也得劳逸结合不是。”

夜惊堂轻笑了下,也没再聊正事,相伴走在身侧出来巷道,看了下灯火通明的江州城:

“现在做什么?去逛诗会?”

“……”

女帝听到这个,古井无波的眼神都亮了下,脚步轻快起来,往雁街方向走去:

“走吧,马上年关,江州各地的才子都在雁街聚会,你不在我一个人都不好往进凑。对了,出门一趟经历这么多,想起过什么好诗词没有?”

“我想想,嗯……东风夜放花千树……”

“……”

女帝聆听几句,步伐又慢了下来,目光从繁华街景上拉回,落在了身侧侃侃而谈的俊公子脸上,眼底显出了和离人差不多的小星星。

“好词……还有没有?”

“唉,这东西又不是扛麻袋,闷头使劲,就能干的又好又快,要动脑子想的……”

呛啷~

“诶?你做什么?”

“给你点压力,刀架脖子上,你肯定能憋出来……”

“你就是把我剁了,我该想不出来还是……好好好,我想,街上人多眼杂,让人瞧见不就闹笑话了……”

……

打打闹闹间,一男一女渐行渐远,隐入了光影交错的街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