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三十三章 宿命
从方才清的言行举止之中,许元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位唤作无名的老者身份,可当真正确认,他心中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复杂。
相府内参之中,对于无名老者的记载近乎没有,但对于这位外公记载却留有着诸多的痕迹。
不知是不是被篡改了真相,记载中的这位外公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暴君,专断独行,雷厉杀伐的暴君。
但看着眼前老者局促拘谨中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样子,许元真的很难将他与曾经那位凤家暴君联系在一起。
许元与冉青墨落座之后,凤源琴依旧站在一旁,目光不断的在房间里来回扫视着,似乎像找点东西来招待自家外孙,只是环视了一圈却发现整个房间除了一些消遣用的书籍以外,就只有那些陈旧的家具。
被雪色须眉遮掩的眼眸中略显低落,但随即,凤源琴还是轻轻的笑了笑,声音很轻:
“老夫这里没什么东西招待你们,就.就先简单坐坐吧。”
听闻此言,许元默默的从须弥戒中取出一些茶具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不过都是一些凡人的玩意。
茶是西陇湖畔的红袍煎茶,很香,但却不含灵炁,烧水的火也是用火折子点燃,整个过程没有用到一丝一毫的灵炁。
仅仅是一些灵炁泄露便让凤源琴打出了方才那般恐怖的一爪,若是给他喝灵茶兴许真的会生出乱子。
即便确认身份,但许元并没有放下对这老头的戒备。
盯着许元泡茶的动作看了数息,凤源琴那藏于雪色须眉之中的眼眸不自觉的流露了一抹追忆,沉默着的坐到了许元二人对面,他悠悠的轻声说道:
“你和芊儿真的很像。”
许元摆弄茶具的动作略微一顿,抬眸瞥了对面老头一眼:
“什么很像?”
凤源琴轻轻的说道:
“泡茶的动作,还有性格,一样的小心,一样的谨慎,那丫头以前来看我的时候也是用火折子点火。”
说到这,他神色温柔的些许:“不过,她泡的茶倒是要比你这西陇煎茶要好上不少。”
许元略感兴趣:
“哦?母亲她泡一般在这喝什么茶?”
“李家特供的天清香。”
“穷,买不起。”
“.”凤源琴。
不多时,茶壶之内的清泉水便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沸腾声。
烫杯温壶、投茶、烫洗冲泡、分杯。
熟稔的走完一套茶艺程序,许元轻轻将第一杯冒着热气香茗用夹子放在了凤源琴的面前。
丝丝缕缕的茶香逸散在昏暗的房间。
凤源琴皱纹遍布手轻轻摩挲杯壁,感受着其上的滚烫的温热,下意识的低声道:
“这茶,火候差了点,少煮片刻味道风味香淡便刚好适宜,而且”
许元给冉青墨添茶的动作一顿,翻了个白眼,打断:
“你可以选择不喝。”
“.”
听到这话,凤源琴立刻讪讪的笑了笑,不再做声,默默拿起茶杯轻轻品味茶水香涩口感。
不大房间一时陷入了沉寂,冉青墨一直闷头喝着茶水,她并不懂品茗,刚给她添上,她便拿起直接一口闷掉,而许元与凤源琴则一边喝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大部分时间都是凤源琴在主动挑起话题。
不过很可惜,就如同世间所有长辈和晚辈间存在的代沟,他们基本上说上一两句后房间内便会陷入沉默,绞尽脑汁的又挑起一个新的话题,随后继续沉默。
而在交谈之中,许元心中的疑惑也渐渐消散。
相府内参中对于这位外公的记载并没有造假。
虽然说话之时凤源琴很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他这個外孙让他拂袖离去,但话语中偶尔不经意透露出的居高临下,也都诉说着这位老者曾经的转断独行。
很矛盾。
一泡香茶煮净,言语彻底归于沉寂,许元正慢条斯理的清洗着茶具,对面的老者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小声的说道:
“长天,要不下一泡茶让外公来煮?”
“嗯?”
许元略微讶异的呢喃一声,下意识抬眸望了对面老者一眼,却见到对方那苍老浑浊的眼眸之中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期待。
见状不解,但随即许元心中默默叹息一声。
这是以为他要走了啊.
所以用这种方式来想让他多留一会。
很笨拙,但让人莫名心酸。
将洗净的茶具推了过去,许元轻声笑道:“当然可以,我记得外公你以前似乎很喜欢品茗,不过几十年了还记得么?”
凤源琴明显松了一口气,捋了捋白髯,自信的笑着道:
“你就放心吧,外公当年可是被称作茶圣,你母亲她的茶艺都是我教的,你如果有兴趣的话”
“别了,我只是附庸风雅而已。”
“哦这样啊。”
凤源琴闻言没有再劝,方才的交谈他已经看出了这外孙的脾气不是很好。
心中想着,凤源琴接过茶具,心间的笑意轻轻弥漫。
这脾气点倒是随他。
呵呵挺好,挺好.
凤源琴曾经的茶圣之名并非虚名。
同样的西陇煎茶,同样的清泉水冲泡,但这外公做出来的香茗就是要比他做出来的好喝不止一筹。
即便不懂完全不懂茶艺的大冰坨子在闷了一口之后都不自觉的轻“欸”了一声。
见到两个小辈的反应,凤源琴很是开心的笑了,低低的说道:
“看来我这老头子的手艺还是没有退步啊,这茶当年就算是李焕重那老头想喝一次都得看老夫心情,长天伱要是想喝了,就来外公这里,外公专门给你做。”
李焕重,前朝皇帝,李耀玄他爹。
说着,凤源琴又给许元添上一杯,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的问道:
“长天,你这次来找外公,是有什么事么?”
作为曾经的凤家家主,即便数十年不见天日,但久居高位的眼光却依旧未变。
许元抬眸看了他一眼,轻声道:
“今天初一。”
“.”
听到这个日子,凤源琴苍老的眸子垂落数息,才轻轻的呢喃道:
“已经又到年关了么.现在外面是嘉景多少年了?”
“四十七年。”
“已经十七年了啊”
凤源琴粗糙的指尖轻轻擦了擦身上的麻布灰衣,望着许元,轻声问道:
“芊儿她这些年还好么?”
“.”
许元闻言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看着外孙的沉默,凤源琴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抬手按了按苍老的面容:
“老夫早就说了,这些东西碰不得,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呢,真是个傻丫头。”
听到这话,许元轻轻的说道:
“你不恨母亲?”
他老妈可是带着老舅造了这外公的反。
“恨”
凤源琴无意识的摆弄着面前的茶具,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复杂:
“当然恨了,我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但却唯独对得起你母亲与娘舅,而他们却因为一个外人背叛了我.”
说着,凤源琴微微的笑了笑:
“不过这么多年下来,再深的恨也都散了。而且,你母亲和舅舅的行为应该是我咎由自取吧.”
“.”
既说自己对得起子嗣,又说自己是咎由自取.
听着这矛盾的话语,许元眼中有些不解。
凤源琴瞥了一眼对面许元,轻声笑道:
“看来你那父亲把那件事情从史册里抹掉了啊,也是,这种事情本身就并不光彩,被家里的小辈知道多少有些不好。”
许元轻声的问:
“能说给我听听么?”
“想听故事啊”
凤源琴眼眸之中带着些许温柔,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这个故事也没什么好讲的,简单来讲就是你母亲和你娘舅带着你父亲,趁着我突破圣人之境的时候围攻我将我软禁,夺取了凤家权,然后对外宣称我因破圣反噬而坐化了。”
三十多年前就要破圣,怪不得在里,再次见面之时这外公便能顶着破百的等级。
念头闪过,许元便将心思收拢,望着对面的老者,问:
“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和娘舅要造他这个外公的反。
这个问题,凤源琴没有立刻回答,指尖在茶板上轻轻摩挲了半晌才轻轻说道:
“你们相府之内还有关于我的记载么?”
“.?”
许元不理解这外公为什么会突然说这话,但还是说道:
“有。”
“风评不好?”
“转断独行,不顺心意则杀之。”
“呵你那父亲倒是没有刻意抹黑我。”
凤源琴笑了笑,细心的给许元将茶杯添满,低声道:
“凤家,是一个千年世家,里面的各种分支错综复杂,稍微处理不好京城龙家便是前车之鉴。”
说着,凤源琴忽然对着许元问道:
“龙家的事情你应该知晓吧?家主身死后,几房子嗣内斗,自个将自个弄得元气大伤,最终被你父亲摘了桃子。
“这归根到底其实就是龙老头他生前太优柔寡断,不收拢权力,不舍得杀人,任由子嗣相斗。
“我凤源琴与龙天宇那老头不同,千年世家想要延续壮大那便得冷血集权,有用者上位掌权,居高位而无用之人则打杀。”
说到这时,凤源琴的手攥得很紧,轻声道:
“为了保证情报的绝密,我杀了你的母亲的朋友,为了保证你舅舅的继承权我杀了你那些不安分的小舅,为了保证凤家家主绝对的权力,我杀了你的外婆,收拢了凤家外戚。
“这些事情可能不是你娘舅与母亲想要的,但我确实是在给他们铺路,待到我百年之后,他们将能接手一个权力集中的强盛凤家。
“这是世家的宿命,直到现在我都不认为我做错了。
老者的身体微微颤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抹嘶哑:
“长天,权力左右之下,血脉只是传承,亲情再无绝对。”
“.”
室内唯一的一盏长明油灯的暖黄的光线照在老者深陷的眼窝,让他眼神藏于阴影,看不真切,无言的气势在他那佝偻的身躯蔓延。
许元垂着眼帘并没有说话。
这位外公的话语是事实。
相府是特殊的个例,凤家龙家才是世家的常态,一亩田地遗产便能让一家农户打得你死我活,更何论这可干涉帝国的至高权力。
“哗啦.”
沉默中,凤源琴理了理衣袍,方才身上的气势瞬间收拢,又变回了方才那个小心翼翼的长辈,笑着说道:
“呵呵.老头子我有点说过头了,长天你也不必太过在意,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么多年下来老头子我也早就看开了,人来世上一遭也就图的那点东西最终都会尘归尘,土归土。”
凤源琴垂着眼眸抬起眼前的瓷杯,轻抿一口:
“所以,长天你问我恨不恨你母亲,外公的回答当然是不恨,毕竟我所做的事情她并不认同,所以她的反抗我能够理解。”
许元沉吟一瞬,轻声的问道:
“那母亲她因宗门的死”
凤源琴白髯被茶水浸湿,苍老的声音低沉暗哑:“你母亲当年来看我的时候,便经常和我这老头子讲了很多她与你父亲在做的事情,我劝诫过她,她没听,在那时我便告诉了她,自己选择的路要自己去承担。
“所以,你也不要想着让我出山帮她报仇了.”
说到这,
凤源琴低低的笑了笑,半开玩笑的说道:
“老头子我可是最讨厌你那父亲了,而你那父亲也不可能让我这凤家家主出去。”
“.”
沉默。
许元看着对面老者佝偻的身形,轻轻的点了点头。
前数十年的铺路而不被理解,后数十年的软禁审视回顾。
往事成空,心血已凉,无名无恨无爱。
“不说这些了。”
凤源琴摇了摇头,轻轻的问道:“芊儿去了,九轩他还好么?”
许元回道:
“娘舅他很好,前段时间黑狱的震动就是他与一名圣人战斗时斩出来的。”
“嚯,是么?”
凤源琴眼中带着一抹释然:“除了你那父亲,他从小便冠绝一代,如今的修为恐怕老头子我早不是他的一合之敌了啊。”
“.”
话匣子打开之后,爷孙二人说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凤源琴安静听着许元的叙述,安静听着他说起芊儿收养的义女,听着他说起相府如今的强盛,也听着诉说着长安的故去。
很平静,就如同听到自己女儿已然故去时那般平静,没有任何表示。
不过在许元说起当今天下的局势,和他想要谋划的布局之时,这位凤家曾经的中兴之主,倒是小心翼翼的给予许元了一些建议。
在交谈中,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
一切终了,许元倒了一别正起身准备离开,但不想却被凤源琴叫住了。
在许元略显不解的目光中,老者缓缓的走到了外孙的身侧,眼神柔和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长天,有空的话去凤家祖地外的息凤山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