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一顿晚餐两世人

“留下来吃饭?”

小羽略一考虑便摇头,语带不屑地说,“你不是素食者吗,家里能有什么好吃的?满桌子嘎吱嘎吱、咯嘣咯嘣,吃完我都好变兔子了。还通体碧绿,比翡翠还绿,能把沙漠照成绿洲。”

说完毫不留恋地朝大门走去,姚诚在背后追着她。“哎,这话什么意思?我要是只绿毛兔,那你自己又是什么?”

“小红鸟呗,”小羽随口说道。转身回望,见姚诚的神色像被人当胸卯了一拳。怎么了,莫非“小红鸟”在素食界还有什么特殊含义?

“不是我吹牛,”姚诚很快回过神儿来,“我家的饭菜会是你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素食。”

“呵,哈哈,”小羽干笑几声,真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他知道她是谁吗?姑且不说每年去玉清宫吃的那顿年夜宴,满桌货真价实的龙肝凤胆,食后能让凡人扶云而上的车马芝、延年益寿的九穗禾、一醉三百年的玉红草……那些年陌岩用菜市场买来的普通食材给她做的饭,也不比国宴的味道差。这位姚大宝同学自以为有点儿钱,请来的厨子就可以同那些冠绝天下的名厨们相媲美?

“我不信。再说了,”小羽斜了一眼旁边的饭厅,见佣人们正在摆桌子,“你这人花花肠子多,虽然在斗心眼儿方面我未必会输给你,可吃顿饭还得全神戒备,那点儿食物不够补偿我损失的脑细胞。”

“谁说的?”姚诚叫屈,“就是小弟真心实意想请老大吃家里的饭,毕竟上次我晕船、溺水,都是你在我身边。”

“真的?”小羽在心里坏笑,“那你叫他们全都打包,给我带回家吃怎么样?”

此话一出,满以为会看到姚诚吃瘪的样子,却见他转身走去饭厅,真的吩咐佣人将饭菜打包。这下小羽可想不明白了,这家伙整天找各种借口接近她是显然的,她不至于傻到连这点儿都瞧不出来。然而真的只是希望她能吃他的饭那么简单?那得多么深厚的情义才做得到?

不可能,他俩认识还不到两个星期,谈感情无从谈起啊。唯一的解释,这家伙是个在追女孩方面出手狠辣、段位高超的家伙。

“不用了,我留下来吃,”小羽走进饭厅说道,她想看看这小子耍的什么花样。

饭厅与客厅相连,敞开式设计,只是木地板比客厅要高出半尺。正中央的水晶吊灯下本应摆着张十人桌,现已被推到墙边,由一张四人坐的方桌取代。可以想见姚诚平日独自在方桌上吃饭。

小羽同他面对面在方桌坐好。饭菜已上齐,有三盘素菜和一只盛汤的瓦罐。瓷器虽典雅,菜嘛,却是随处可见的家常菜式。靠桌边摆着个椭圆型的竹篮,里面装着热腾腾的馒头。这算约会吗?臭小子,貌似又着了他的道。

“不要客气啊,随便用。”姚诚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羽拾起筷子,将每样菜往他的盘子里夹了些,又抓起只馒头递到他手里。

“咦,这个,”姚诚受宠若惊地接过馒头,目光比头顶上的水晶灯还要明亮,“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如此体贴——”

“这叫试毒,”她生硬地说,“你吃完了还生龙活虎的,我再吃。”

记得那次去察雨亲王的游艇上吃饭,担心陌岩被人下毒,她将他面前的菜都尝了一遍,甚至还喝了口他的酒。但那是陌岩,其他人没这个待遇。

姚诚脸上的笑容散去,听话地埋头吃着盘子里的菜。瞧了他一会儿,小羽自己抓过一只细长方形的馒头咬了一口。馒头软糯,但并非食肆里卖的那种近乎谄媚的香甜。每个细小的空洞里包裹着粮食特有的原始香味,这种接地气的香能让困境中的穷人不再绝望,让迷失在名利场上的富人重新找着北。

小羽自己住的时候也喜欢蒸馒头,但不是这种细长精致的小馒头。大的像屁股蛋子,小的也有脸蛋子那么大。嚼了会儿馒头,去尝面前那盘大白菜胡萝卜炖木耳。奇怪,无论馒头还是白菜,都不似家庭小灶做的,倒有食堂里大锅饭的味道。

“师弟,”一个声音从她右方传来,“早上怎么没去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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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羽赫然发现自己坐在一间宽敞老旧的斋堂里,放眼望去是四排十几米长的木桌椅,零散地坐了三十来个僧人。大多穿着青色休闲式僧衣,裤腿塞在白色高筒袜里,也有少数穿着较为正式的深红色僧袍。

屋外是什么天气季节?很热吗?为何她前胸后背的僧衣都被汗水湿透了,其他人却没见流汗的?面前的桌上摆着只掉了漆的搪瓷碗,好大一碗红萝卜炖白菜啊,比姚诚这盘还多,就她一人吃?随后才意识到,握着白馒头的左手不是十来岁女孩的纤长玉手,简直可以叫香肠手。呵呵,原来她是个大胖男人,一个肥秃僧。

再扭头去看刚在她右边入座的僧人,嗬,瞧人家!十来岁男孩白细瓷器、珠圆玉润的脸蛋,身板儿英挺,紧束的僧衣表明还是个武僧。这么小的年纪却管她叫师弟?看来她入师门够晚的。

“我不去怎么了?”小羽听自己说道,是个任性的中年男声,“师父不还有你们五个徒弟嘛。”

小白脸师兄闻言忽然凑过头来,在小羽耳边低声说:“可是师父一向最喜欢你,全寺的僧人都知道的啊。”

真的?小羽心道,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直觉好看不到哪里去。放着身边这么年轻帅气的徒弟,师父会喜欢她这个大胖子?嗯,这位师父多半是没啥品味的老头子一个。

“陆锦,肥果,”一个声音从斋堂门口传来。隔这么远的距离没有放声喊,却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进她的耳朵里。

这就是那位师父吧?小羽心道,听声音年纪不大哦,二十六七岁?总觉得会比身边叫陆锦的师兄长得还好看。至于为啥师兄是陆锦?因为另一个“肥果”肯定是她这个大胖子啦。一颗心咚咚地跳着,小羽期待地转身回望……

“喂,看什么呢?你背后什么都没有啊。”

姚诚的呼唤把小羽拉回现实,这才意识到刚刚做了个白日梦。好奇怪,正吃着饭呢,突然如堕幻境般地做了这么个真实得让人恐惧的梦。这对从不神经质、终日皮打皮闹的小羽来说还是第一次。

“菜好不好吃啊?”桌对面的姚诚幽怨地问。

“好吃!”她有些气急败坏地说。再等会儿叫醒她多好呢,至少让她看看那位师父长什么样。“我这么胖,能一个人吃完你的白菜。”

“胖,你哪里胖了?”姚诚莫名其妙地问。

小羽想起陆锦说师父喜欢她的话,又忍不住笑,“真够重口味的。”

“重口味?”姚诚又一头雾水地审视着桌上的菜,“都很清淡啊。”

“好吃好吃啦,”小羽敷衍道,“我再试试这道酸辣土豆丝。”

“醋放多了呢,”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说。不是姚诚那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是个身材高大矫健的男人。“钢筋铁骨”这个词就是为他发明的,却也只涵盖了坚固的外壳,不足以形容此人流淌在一举一动中的锐利美,以及内里那种移山倒海、横扫千军的力量。

丑吗?按世俗的眼光不能算漂亮吧,尤其是那副三瓣唇。可力量之对于小羽便如金钱之对于追求物质享受的那些女孩,有美化男人的作用。更妙的是,男人的神情单纯质朴,不是小羽讨厌的油滑大叔。

“不要这么挑吧,”小羽听自己说。这回倒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声,且声音有些熟悉。

男人没说话,显然不是个挑食的人,吃饭像军人一样迅速认真。将自己盘子里的饭菜都扒拉干净后,抬头冲小羽说:“就留在修罗,不回去了好吗?我收你做干妹妹,我的国家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看好了谁就嫁给谁,那人要不同意我打断他的腿。你的性格和我们族人一样,怎么可能受得了寺庙里的寂寞?话说你那位和尚师父有什么好的?上次你也看到啦,他根本打不过我。”

“我就觉得他好!”小羽瞪着眼睛说,“谁说寺庙里寂寞了?有他在旁边,天天都好玩。你都活了那么久了,他才二十多岁,终有一天会比你厉害。”

其实对面男人的话也都是为了小羽好,听她这么数落他,倒也不介意。只是一激动下,小羽的筷子掉到地上,她附身去捡。再直起身来时,发现面前坐的还是姚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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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丝好吃吗?”姚诚紧张地问。

“我不挑食的啦,”小羽说,“醋放多了也没关系。”

“醋放多了吗?”姚诚用筷子夹起几根尝了尝,“我觉得,还好啊。”

修罗,小羽心想,修罗不是铮引和大魅羽的家乡吗?铁塔一样的男人是谁?听口气像修罗的帝王,小时候陌岩同铮引夫妇有时会聊起修罗的事,但那时她太小,不记得他们都说过什么了……三瓣唇,怎么会有人长三瓣唇呢?多半是因为她刚才讽刺姚诚是兔子,才会梦见长三瓣唇的人。

至于那位“和尚师父”,会不会与肥果、陆锦的师父是同一人?肥果是男人,第二个梦里是女人,可见梦这种东西当不得真啦。

“喂,是不是不合胃口啊?”对面的姚诚沮丧地问,“看你吃得心不在焉。”

小羽抬手去夹第三道菜,口蘑烩豆腐。这回倒没做白日梦,也许是因为陌岩喜欢蘑菇,她吃了几口便想起白鹅甸樵堎巷那套平房里的八仙桌。平日是杵在一张细长桌下靠墙摆放的,只露出半张桌面,她和陌岩在那上面吃饭、做功课,来客人时才移到厅中央。脚底的地面铺着高低不平的砖石,头顶也没有什么水晶吊灯,一只大黄灯泡上倒扣着个碗状的灯罩。

白鹅甸的夜晚不算特别静,能听到邻居家狗叫及远处街道上驶过的汽车声。然而那时的她是在生活,此刻的她只是活着。每个人的一生都是这样度过的吗?在出生后的头几年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不仅没有决定权,甚至压根儿都意识不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猫猫狗狗、花花草草强不了多少。

然而那时却是毕生中最富有的年代。富有,并非指的物质生活,是拥有最多长辈最多关怀的年月。时间比成年后流淌得要慢,每日都在无意识中挥霍属于自己的精神和情感财富。等终于整明白自己是谁、来人世间干什么的时候;等终于有了决定权,不仅能自主甚至还能影响到他人的时候,接踵而至的却是亲人们一个个地离去。

“合不合胃口有什么关系?”小羽嘴里说着嚼着,手中筷子不停,“重要的是你想让我吃饭,而我现在已经吃了,不就行了?”

抱怨饭菜不合胃口的人只有在饿肚子时才会明白自己的荒唐。便如同无论是在生活还是活着,都要惜生、要继续活下去。

“我说你一个小姑娘家,”姚诚目光低垂,用手里的勺子拨弄着小碗中的汤,“经常讲些老气横秋的话。”

“我饱了,谢谢你的饭。”

从礼貌的角度来说,吃饱就走人的做法未免没教养,然而今天才周二,他俩晚上都有一堆作业。小羽掏出手机给曼虹打电话,让她来接自己。过后也不想在屋里待,谁知道下午来偷鱼的那帮人有没有留下窃听器?倒不如去室外等车。

“你这些天要小心些,”小羽嘱咐姚诚。二人正并排站在大门口旁的树底下,男左女右。秋天的夜晚真凉,甚至比冬夜还凉。后者会令人感官麻木,用冰一样的“固体之冷”把人给封起来。秋夜则是个轻柔的女妖,在缠绵悱恻中吸走你的阳气。

“别把鱼的事讲给任何人听,”她接着说,“我有长远计划。若是再有人对你图谋不轨立刻来找我,知道吗?”

姚诚许是忙活了一晚上,终于听到句体己话,有些得意忘形了。身子靠过来,嘴巴贴到她耳朵上,问:“我现在就嗅到危险了,能搬去你家住吗?”

小羽左肩后撤,右手扣住他的手腕往右一拉,他在她身前失去平衡。再用左膝轻撞他右腿后方,姚诚被摔了个狗啃泥。

小羽也不吭声,一直等他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后,才冷淡地警告他:“姚大宝同学,请时刻牢记你只是我的小弟。我一早就有男友、呃……未婚夫。再有不规矩的言行举止,咱们就连兄弟都没得做,知道吗?”

“什么,你?”他惊疑不定地审视着她,“真的假的,那人是谁,讲来听听?”

小羽仰头望着漫天的繁星,随意抬手一指,“呐,你要是那颗不仔细看都找不见的小星星,人家就是太阳,知道差别了吗?”

前方漆黑的街道被车灯照亮,应当是曼虹到了。小羽丢下姚诚朝路边走去,听那家伙在背后不甘心地央求道:“改天给我讲讲他的故事,也让我长长见识好不好?”

小羽钻进汽车后座,既然提到了陌岩,方才在心里酝酿的那个计划也慢慢成型了。

在最初得知敌人的阴谋时,她心里想的也是如何尽快通知兮远伯伯,可现在她决定再等三个月,年夜宴上再说。这期间她要尽可能多地收集信息,到时候以此来要挟兮远和七姐妹——唉,大羽姐姐对不住了——让他们把陌岩交出来。

她知道兮远从来都不喜欢她和陌岩在一起,那次她随陌岩去佛国的时候,差点儿因此同两个天官起冲突。现在她要将这个世界的控制权捏在自己手里,她那帮亲戚们不是神通广大吗?肯定能把她要的人找出来。只是这么一来,到时势必会撕破脸,当前的生活便无法继续了。然而她已经别无他法了,为了能和陌岩重聚,她不在乎与全世界为敌。

当然侥幸心理也不是没有的。正在建海脉的那帮人是陌岩的头号敌人,当中还有杀他太太的凶手,他真的会坐视不理?也许他也一早就盯上这件事了,继续追查下去可能指不定哪天就能碰上面。想到这种可能性,小羽在后座里无声地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