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5章 西河协议
“此为林大人个人提议，还是贵朝陛下的提议？”大京司道。
“眼前是本使个人提议，但我想，陛下也会认真考虑这个提议。”
“为何？”
“因为天下皆知，贵我两朝高调联姻，如若不能达成联姻方面的成果，于贵我两朝，俱是不堪承受之重，是故，总得在其他方面有所突破。”
众人面面相觑……
是啊，林苏的落脚点还是两朝的颜面。
大家都在看戏呢。
东域仙朝与白玉京高调联姻，如果就此失败，那就是一场笑柄。
两朝颜面何存？
基于此，退一步求其次，达成另一项联姻协议，是最好的补救措施。
林苏说得足够坦诚。
大京司等人也不蠢。
他们头脑中转了七八个来回，也觉得林苏这个新的提议，实在是当前最好的解困之法……
大京司季玉与众位长老神识传音，良久慢慢抬头：“林大人的提议，我朝需要商议一番，林大人大概也需要跟贵朝陛下商议一番，莫若三日之后，我们再议？”
“那是自然！”
大京司起身，行礼而去。
林苏、杜东流、计千灵躬身而送。
副统领张烈空后背的汗水，至此刻方干。
一开始的时候，他真的嗅到了危机。
但林苏三句两句话一说，危机没了。
所以说，谈判的事情，还得是文臣啊，这是统领大人内心的想法……
三位迎亲使对视一眼，同时返回会客居，杜东流开口：“林大人，你突然提出这个提议，事先有无请示过陛下？”
“杜大人，你也看到了，今日的情势何等突兀？何曾有过请示的机会？”林苏道：“自然未曾先期请示。”
“那……那你这就是大逆！”杜东流脸色大变。
“大逆也是没办法的事！”林苏叹口气：“世间谈判就是如此，事情走入死胡同，必须掌握局势的主动，本使若不提出新的提议，他们也必定会提，不管他们提的提议是什么，都会让我们进退两难。”
“林大人所言甚是！”计千灵道：“此为化被动为主动！”
杜东流仰面长叹：“请示陛下吧！”
房间之中，一缕光芒亮起。
直通仙皇。
这是杜东流的直通，这个直通其实传递出很多有玩味的东西，但是，林苏的计千灵选择忽略。
什么地方很玩味？
这联姻是以林苏为使的。
但副使却有与陛下直通的权限，林苏自己反而没有。
说明什么？
说明杜东流就是陛下安插在这支队伍里的亲信。
但是，这件事情无需挑破，毕竟解释的话儿也是有的：杜东流并非这次联姻才被赐与直通权限，他是朝堂老人了，很早就可以与陛下直通……
陛下脸色阴沉，坐于书房。
他的身边，是谢东。
“参见陛下！”林苏三人一齐鞠躬。
陛下轻轻挥手：“情况你们都知道了？”
林苏道：“回陛下，刚才白玉京大京司率领白玉京二十一位高层长老，气势汹汹而来……”
陛下和谢东都是眼皮微跳。
“林卿如何作答？”陛下道。
“……”
林苏将自己回答对方的言语一五一十汇报。
陛下脸上的阴沉，慢慢减弱。
哪怕事发突然，林苏的反应却是可圈可点，几句话态度坚定而赤诚，同时也未损伤仙朝半分颜面。
如此危机之下，安然而渡，实属难能。
“虽然事发突然，但林卿之处置得体！”陛下轻轻点头：“不错了！”
“谢陛下！”林苏道：“对方虽然颜色稍和，但危机也并未过去，有迹象显示，他们将提出一项或者多项我朝根本不可能答应的苛刻条件。是故，微臣大胆逾规，抢先提了一项新的提议，先向陛下告罪！”
陛下眉头微皱：“道来！”
“微臣提议，以西河城为基，打造两朝联系通道，全面放开民间管制，允许两朝民众联姻、通商。”
房间中气氛突然完全凝固。
计千灵心头怦怦乱跳。
这项提议，能否得到陛下的允可？
如果能，提议会成为东域仙朝的皇家意志。
如果不能，林苏就是逾规，犯僭越之大罪——所有皇朝皇帝都忌讳的词。
陛下会认可吗？
这要命的沉闷……
良久，陛下缓缓开口：“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回陛下！”林苏道：“微臣以为，此举一举而三得！其一，可最大限度消除本次联姻的阴霾，在全天下都深度关注联姻之时，给众人一个联姻的结果。其二，西河城情况特殊，我朝与紫气文朝轮番占据，时至今日，紫气文朝大军虎视眈眈于清风峡，对西河城有覆灭之势，如若白玉京同意我朝这项提议，无疑等于承认了我朝对西河城的所有权，紫气文朝想再攻西河，其实也是间接攻击白玉京……”
陛下眼睛大亮！
他身后的谢东眼睛也突然亮了！
林苏这项提议，看似是对白玉京的补偿。
但是，林苏的这项提议中，暗藏玄机。
包含着大朝博弈的战略思维。
只要这协议一签订，白玉京就在最高层面认同了“西河城属于东域仙朝”。
紫气文朝想再度拿下西河城，他包围的队伍中，除了东域仙朝，也包括白玉京在内！
白玉京如何站队？
只能站到东域仙朝这一边来。
这就是林苏选择西河城作为两方协议的原因。
核心关键点，不在联姻本身，而是地址的玄妙。
“第三点想法呢？”陛下道。
林苏道：“第三点，涉及我朝与白玉京的根本不同！联姻也好，通商也罢，我朝所占的便宜都大于白玉京。”
“根本不同之处在于何处？”仙皇眼睛亮了。
林苏道：“不同之处在于两朝立朝之基不同，我朝以千亿子民，百万里国土为基，而白玉京，以人财物和超强技能为基。而联姻，联的是人才，联的是物品，联的更是技能，是故，假以时日，我朝可以同化白玉京，而白玉京却无法同化我朝。”
在场五人，全都心动。
是的，林苏三个想法，点点都是为了仙朝大业。
着眼长远，暗藏玄机。
最大的玄机就在于东域仙朝针对白玉京的布局。
林苏用了个词儿叫同化。
一旦同化，东域仙朝甚至有可能兼并白玉京。
为何？
因为白玉京情况很特殊，高端技能凌压天下，人才济济，但它的短板就是：它是天外势力，他的根不在尘世之中。
与这样的势力搞合作，可以在合作之中，慢慢吸收它的技能，慢慢吸收它的人才，而白玉京却无法汲取东域仙朝的核心根基，因为东域仙朝的核心根基是广阔的国土，众多的子民，白玉京占不了，即便占得了，也根本占不得——一旦占据这些世俗的东西，它也就失去了最多的优势：高端、超然。
是故，两方协议，其实根本不是对等的协议，而是根据两方特殊性量身定制的、有利于东域仙朝的协议。
不仅仅是计千灵佩服得五体投地，即便一向有些老学究的杜东流，也眼界大开。
陛下更是心跳加速，原本他是真的焦头烂额，但林苏这一提议，竟然让他窥见了此刻绝对不应该存在的一种激动……
两方立朝之基不同。
同样的事情，对于两朝的影响也就截然不同。
看似完全对等的协议，其实产生的效果于东域仙朝远大于白玉京。
这叫什么？
国士之言！
仙皇缓缓道：“你所言之玄机，白玉京也会解读而出，那么，他们能否答应？”
“请陛下授权，微臣放手一搏。”
“好！三皇子联姻之事，就此封存，全力促成此事！”陛下道。
“谢陛下！”
通讯结束，房中安静。
杜东流轻轻鞠躬：“林大人随机应变之才，胸怀天下之格局，下官服了！欲如何说服白玉京，还请大人示下。”
林苏轻轻一笑：“杜大人无需担心，本官已有章程，接下来，自会稳步推进，杜大人静候佳音即好。”
杜东流再鞠躬：“一切都仰仗林大人了！”
三人各自回房。
林苏刚刚坐定，房门一响，计千灵托着一只盘子走了进来，林苏盯着她手中的盘子，眉头皱了起来……
“别担心！这是水灵鸟，咱们猪儿自己带的！可不是在这里就地取材。”计千灵笑了。
“看来咱们还真是越来越有默契了，都比较担心那丫头将白玉京里的灵物拿来烤。”
“相比较我们做的大事而言，些许灵物不在考虑之列，但如果真的这么干，显然也是丢脸丢到了白玉京，放心，这丫头还是要点脸的。”计千灵手一抬，水灵鸟摆在茶几上，与此同时，嗡地一声，夜荧灯点亮。
夜荧灯，现在也混到了居家必备，旅行必备的物事了。
尤其是涉及到大事的时候，必须先点夜荧灯。
夜荧灯下，他们也依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神识传音，这又是一重保险。
“你言，说服白玉京接受你的方案，自有章程。”计千灵道：“是何种章程？又需要如何运作？”
“哪有什么章程？我是骗那老头的。”
“啊？骗他？为什么要骗他？”
“这不显得这件事情不容易吗？不容易的事情办成了，才显得我林大帅哥恪尽职守，才能换来同僚的尊敬和陛下的认可，不是吗？”
计千灵好吃惊：“你意思是，这件事情其实很容易？你甚至断定白玉京一定会答应？”
“当然！”
“你面对陛下分析了三条理由，条条都是对东域仙朝有利的，所以陛下闻之则喜。然而，白玉京可也不是傻瓜，他们未必就看不出你这三条理由的玄机，如果他们看出来了……他们为什么必须跳你这个坑？”
“因为这条提议刚好撞中他们的需要！”
需要！
这就是关键！
但计千灵不懂：“白玉京需要什么？”
“白玉京孤悬天外，如果不甘寂寞的话，显然需要在人间设下一个稳定可控的通道，充分宣扬白玉京的高端，吸引万千俊杰，解决族中货品共通，同时解决血脉之中的隐患。”
听到前几句，计千灵点头……
孤悬天外的白玉京，显然是不甘寂寞的，否则，它也不会在这些世俗仙朝大作文章。
如果有一条稳定可靠的通道摆在那里，招收弟子，联姻，货物互通，对它也是一件大好事。
但林苏最后一句话出口，计千灵大惊失色：“血脉中的隐患？白玉京血脉中有隐患？”
林苏轻轻点头：“可能有！”
“可能？”
“白玉京与东域仙朝、紫气文朝都有联姻协议，每年一万名，想想看，这是为何？”
计千灵沉吟良久：“众人的解释是：白玉京向两大仙朝释放和善信号，是故以‘下娶’和‘下嫁’来给两朝以优待。”
“这是众人的解释！你的解释呢？”林苏道。
计千灵道：“我的解释当然复杂得多，联姻不同于一般的货物买单，联姻会带来一个个族群，白玉京可以通过联姻，来将自己的耳目布于各大仙朝，从而让自己各条线上都有人。”
前者是表面化的解读，或者叫官面文章。
后者是权谋思维。
林苏轻轻点头：“师姐实在是权谋之士，所言甚是，我原本的解读也在这里，但是，自从在文渊书阁中看到一段记载之后，我的想法偏离了。”
“什么记载？”计千灵道。
“三千年前，整个仙域大世界有两大超级势力，一南一北，南曰时空神殿，北曰白玉京。那个时候，白玉京与时空神殿是相提并论的！是对各大仙宗，各大仙朝呈碾压之态的。”
计千灵抬头，眼中光芒闪烁：“这段记载其实不仅存在于文渊书阁，天下也早有公认，你的意思是……白玉京没落了？”
“是！师姐不觉得很奇怪吗？”
计千灵深深点头：“是的，的确很奇怪，白玉京未曾经历战火，未象时空神殿那样遭遇灭顶之灾，按道理上讲，时空神殿被灭之后，白玉京应该一家独大，可是，用我们的视觉来看，白玉京的实力下滑得有些厉害，充其量也只能与一个仙朝抗衡，问题出在哪里？”
“我分析过白玉京的历代天骄，惊讶地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白玉京的纯正后代体质越来越偏激，跟天道不相融的例子越来越多，以至于他的后代中，有很多人开始采用偏门的‘天道补缺’。”林苏道：“而在另一层面，八百年来，有很多天骄，身上或多或少地带着点白玉京的血脉，乃是白玉京每年万人联姻中的后裔。”
计千灵沉吟：“纯正的血脉，与天道不相融，不纯正的血液，反而天骄辈出，所以，你断定白玉京的血脉隐患，需要联姻才能解决。”
林苏轻轻点头：“是！”
“太奇妙了，很难理解，在通常意义上，血脉越纯，越是能更好地继承祖先传承。所以，那些上古顶尖大族，都以血脉作为弟子分层的依据。”
“上古大族？”林苏笑了：“你所说的顶尖大族，原来有数百支，但到如今，剩下几支？真龙一族，真凰一族大概是最好的代表了，真龙一族现在几乎没人了，真凰一族第十代先祖打破常规，海纳百川，才让真凰一族走出凋零的怪圈！”
是啊，上古大族，到如今所剩无几，是他们不强吗？
怎么可能？
但为什么走到如今就走不下去？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学问？”计千灵道。
林苏轻轻摇头：“学问肯定是有的，但现阶段，师姐你理解不了……”
什么学问？
生物学！
遗传学！
且不说这个世界的人理解不了，即便是这两门学问同在的那个世界，又有多少人真的理解？
生物是基因传承的。
基因系列如果过于单一，过于雷同，对于任何一个物种都是危险的，哪一个祖人缺少了哪一种基因，他的后代就永远丧失了这种基因，一代缺一点，遗传过程中不断地做减法，而做不了加法，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近亲婚姻”的那种格局。
近亲婚姻生傻子是大概率事件。
在这个世界各种灵物奇材，傻子、残疾可以有效改变，但是，体现在他们修行天赋上的缺陷，就没有人能弥补了。
计千灵白眼了看了他很久，林苏没有关注到也就当没受过白眼。
算了，计千灵摇摇脑袋甩开被鄙视的恼怒：“算了，我也懒得问这门高深学问你懂不懂，我就问一件事情，如果你只着眼于联姻改善体质这一点上，你还是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什么？”
“联姻协议已经签订了，白玉京完全可以增加这联姻配额，他们只要提出增加，我相信两大仙朝国君，全都喜出望外。他们有什么理由必须用你那个据点，实现民间自联？”
林苏道：“因为目前的协议有弊端！”
“何种弊端？”
“联姻之人，是陛下列的名单，里面的人，全是陛下圈定的人。”林苏道：“而按我的这种方式，联姻对象是不确定的人，不确定的种族，如果你是白玉京，你会选择哪一种方式？”
计千灵心头十级台风横扫。
怔怔地站在当场。
这才是这协议必然会被白玉京采纳的根本原因。
白玉京血脉之中如果真有隐患，不与外界之人中和不足以解除，那么，他们自然也想自由选择，决不希望他们接受陛下送过来的一群猪。
这些“猪”身上都带着明显的陛下烙印。
一旦进入白玉京太多，白玉京内部就很容易形成陛下的势力圈。
这对于任何一个势力而言，都是大忌。
所以，这两大仙朝的联姻，都控制总量，根本不敢放量。
而且最关键的是，陛下选派之人中，一定不会有真正的优良种子，优良种子早被陛下自己留下了。
更关键的是，皇权体系中的这些选派生，面还是很窄的，那些跟皇朝有敌的、有隙的种族，根本进不了这道门。
而在某一个开放城池，设下开放规则，就完全不一样，不需要皇朝选派，自然有人星夜前来，越是天骄越是愿意来碰碰运气。
种族多样化至此步入良性循环。
各路天骄，你封锁都封锁不住。
白玉京不是傻瓜，他们怎么可能舍弃这样一颗妙子？
谋人而谋心。
这就是林苏的谋！
他站的角度永远都不是一个固定的角度。
说服陛下，他站到了陛下的立场。
揣摩白玉京，他完全站到了白玉京的立场。
所以，他的提议，将会被全面执行！
两日后！
第三次会晤！
大京司笑容满面，春风宛若再度回到了客房。
“林大人，我主已然接到贵朝陛下国书，皇子联姻有利有弊，其实并非两朝最好的联姻方式，而林大人所提议的这一建议，两方国君都认为可行，不如你我今日签下协议，就此达成？”
林苏笑了：“大京司，请！”
协议生成，即日生效，林苏出使白玉京，最初的设定完全改变。
皇子公主联姻之事作罢，形成新的协议。
此协议名《西河协议》。
“林大人入我京只不过区区三日，想必也愿四处看看，不如让七京子陪同，看看我京风月？”大京司道。
林苏微笑：“那就有劳七京子了。”
京子，皇子，这位京子，就是当日的白玉京特使季素，林苏进入白玉京，第一场接见宴中，就有他。
季素微笑面对林苏：“接下来并非公务，只是闲游，林大人，你我就不必官职身份相称，以兄弟相称如何？”
杜东流和计千灵心头同时一跳。
这就是文道天骄的魅力？
竟然主动让人家七皇子以兄弟相称？
林苏微笑：“季兄如此厚待，小弟如何敢当？”
季素喜笑颜开：“林兄文道天骄，小弟能与你兄弟相称，也是高攀也！来，我们去月湖苑瞧瞧！”
拉起林苏的手，多少有几分自来熟的模样。
杜东流脸上有些许不自在，月湖苑，那是风月场所，这……这合适吗？
季素笑了：“来啊！”
两条人影同时出现，一个是官员，一个是女装。
“你，陪好杜大人！”
“九妹，你陪陪计大人！”
他带林苏入月湖苑这种风月场所，显然是男人都懂。
杜东流年纪太大了，就免了，而计千灵是女的，也免了，分别指派一人对口接待。
指派给杜东流的是白玉京三品侍郎，指派给计千灵的乃是公主，这分量也是够重。
没有人想到的是，季素将林苏带到月湖苑的那株柳荫下，停下了，慢慢抬头：“林兄弟，今天月湖苑咱们就免了，有个人想见见你！”
林苏目光抬起，透过前面的烟波，盯着一个地方，眼中有一缕奇异的光芒。
他的肩上，一只手轻轻压下，耳边传来季素的声音：“朱雀巷，我也曾无数次的遥望，只是不敢踏入半步，我害怕坏了她的修行，而你进去了，带给她的温暖与我无异，是故，你我兄弟相称，其实并非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