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坏消息
克拉夫特捏着瓶子的手颤抖了一下,差点把它甩出去。随即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抓紧了瓶子,防止自己控制不住把它丢出去摔碎。
在恐怖中,他找回了理智的支点。在经历了常人不可想象的东西后,精神好像发生了未知的改变,更不容易被动摇。
它不可能有自己的思想,它不过是一丁点的液体,不存在产生思维能力的基础。
这种液体只是通过什么途径在诱导自己,而不是直接在说话。刚才冲动的想法,本质上都是自己脑子里原有素材组成的。
对新事物的好奇,进行动物实验的计划,得知教授和卢修斯吞服过稀释液。这些内容被挖出并拼接组合,得出了有利于把它从瓶中释放出来的新想法。
顺着强烈的好奇心,大脑自行完成了这些内容,所以它的“劝导”只是提供了最原始的吸引力,其他全交由克拉夫特自己的思维完成。
原理不复杂,等同于骗子打来一个紧急电话,又没有说清具体信息,只提供了巨大的焦虑,内容全是焦急的受害者自己想象。
只要一个原始的冲动,杠杆般撬动了全局,借对象潜意识中的理由来对付他,适用于所有人甚至所有生物。
“这可太有意思了。”克拉夫特举起了小小的瓶子,发出了赞叹。虽然不知道它通过什么机制影响了自己的情绪,但这个思路堪称绝妙。
如果它真是什么另类的生物,那这可比鮟鱇鱼的灯笼高明。
实际上它已经差不多成功了,有了两个人如它所愿地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让它轻易地实现了接触更多生物的目标。
少说有几只老鼠和两个人直接接触了黑液。
还有一件事没被想明白:这有什么意义?至少卢修斯现在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异常,它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生活在液体里的寄生虫?是细菌?还是病毒?追求传播无非是为了更大规模地扩散自己,不断增殖繁衍,完成无意义的复制。
距卢修斯接触它也过去十几天了,现在看起来没有身体上的异常,精神状态就现在而言不好评价。
是量太少了,还是黑液本来就不会造成短期内的剧烈变化?被拿来做实验的老鼠身上会不会有答案?
克拉夫特小心地把瓶子放到另一张桌子上,向擎着烛台的卢修斯问道:“你还记得被你们喂了稀释液的老鼠有什么变化么,我是说除了昏迷之外的变化。”
“没有。”卢修斯摇了摇头,“总共十四只老鼠,全被导师解剖了。直到最后一次实验为止,都没做长期观察。”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请务必及时通知我。”克拉夫特拍了拍卢修斯的肩膀,又扫了一眼桌上的瓶子,“说实话,我感觉这东西有些危险,若无必要,我们最好别接触它。”
克拉夫特没法跟卢修斯解释自己察觉到的东西。在他有意识地去拒绝时,黑液的诱导并不能强制人去做出过激举动,尤其是拉开距离后,那种效果迅速地减弱到难以察觉。
“真的,不开玩笑,我们还是离它尽量远点吧。你真的不觉得自己贸然去喝稀释液的想法很奇怪么?”他补充道,这个态度让他显得像是个胆小的老学究,为了一丁点的风险而放弃宝贵的机会。
但克拉夫特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对一种超乎理解的、疑似生物还有传播倾向的东西,再小心也不为过。
要不是怕节外生枝,他宁可出门上锁后直接拿土填平这个地窖,在教授搞清楚一切回来之前,绝不再踏入这里一步。
这不是他应该触碰的东西,就像那个他从“洞穴之外”带回的礼物,不属于人类常识中存在的部分,太过深入的代价他还远远没想好是否支付。
他拒绝这种改变,拒绝支付一切未知的代价。他掀开巨幕的一角,被看到的内容所震慑,没有胆量去直面全貌。
至少现在,他还没有充足的理由跳进这摊浑水里。
“好吧好吧。”卢修斯拿起玻璃瓶,晃动了一下,黑色的液体在其中滚动,撞击厚实的瓶壁,最终安分地躺倒在瓶底。
打开壁橱门,把瓶子重新放进去,然而就在举起瓶子的那一刻,卢修斯的动作顿住了。
他把瓶子停在视线平齐的位置看了几秒,又把瓶子放回桌上,在烛台的照耀下,趴在桌面水平位置,将瓶子转了几圈。
然后以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道:“好像少了一点?”
“少了一点?”
“对,你看这根线。”卢修斯把烛台凑近,指着瓶子接近底部的地方,让克拉夫特看得更清晰些。
那里有一条细小的划痕,下手很轻,非常不起眼,以至于克拉夫特刚才压根没发现它。
卢修斯按住克拉夫特肩膀,让他俯身向下,在接近桌面的高度平视这条线。
“这条线是是教授走前最后一天我划上去的,按理来说应该跟液面最高处一致,刚才拿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
“你确定?”
“刚才我还以为是视角问题。”卢修斯面具后的呼吸声变得沉重急促,他伸手扶正镜片,把鸟嘴的位置重新调整,趴到桌面水平又确认了一次。
确实,如果以这条划痕为标准,那液面的最高处有明显的差距,大概消失了高度的四分之一。
液体本身就少,没有划线做比较的话,光凭记忆和直觉恐怕很难做出肯定的判断。
“会不会是蒸发掉了。”克拉夫特问道。这个世界的人还是知道液体的三态变化的,只不过暂时还处在把水壶上的白雾视作水蒸气的阶段,认为平视观察不到是因为白雾太少太淡。
“不对。”这个猜测马上被克拉夫特自己否定了。
他想起来教授离开才七天,而实验持续了十几天,每次只蘸取少量的液体。液体量本身就少,要是蒸发这么明显,早该被注意到了。
考虑到液体本身量很少,甚至可能会在带来文登港的路上就蒸发殆尽了,没机会留到现在。
“蒸发?不太可能。”卢修斯也否定了这个猜想。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当中,无法理解这种情况是怎么发生的。
“除了教授和你,会有其他人会来这里吗?”克拉夫特追问道。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要是这还不对,就只能是黑液自己跑了。
卢修斯把手探进自己的口袋,里面是那把挂在门上厚实金属锁和配套钥匙,他的手在上面拂过,冰冷的金属令人安心。
“那也不可能,钥匙只有我和教授有。除非谁能撬开锁后再原模原样挂上去,但这把锁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卢修斯再次给出否定的答案。
这个可能他也想过,学院里的人没必要这么做。毕竟有点秘密实验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大都以毫无收获告终,没点秘密才是不正常。谁会费那么大劲去找别人的秘密实验室?
至于学院外的人,不说怎么进来的,就算在复杂的建筑里偶然绕到这里,难道他打开锁再装回去,只从小瓶子里取走一点不知道是啥的液体?
难不成黑液真就自己长脚跑了?克拉夫特一头雾水。这东西看着完全没有这个能力啊,总不能是它掀开塞子跑了一部分,再把塞子塞回去吧?
要是它真有那么离谱,还需要引诱生物去接触它?
一团问号中,克拉夫特接连排除了几个可能性,整个事件笼罩在突如其来的迷雾中。
但其实还有个可能性。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这里没别人,我想问问教授知不知道你划了道痕?”克拉夫特问道,红色镜片后的眼睛盯着卢修斯,等着他告诉自己教授当然知道。
“……”卢修斯沉默了,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房间里的氛围有些微的凝固,卡尔曼教授本应该是最不可能出问题的那个,克拉夫特对此纯属顺便一提,没想到真出了问题。
他犹豫了一会,把桌上的瓶子拿起又放下,没有直接给出自己的看法,只把自己知道的内容丢了出来:“我拿小石片随手划的,想估算以后实验用量,没通知教授。”
事情开始向着克拉夫特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卡尔曼教授的实验都是带着卢修斯一起做的,包括实验记录都交给了卢修斯整理。作为教授学术上的继承人,基本是毫无保留,亲儿子都不一定有这么亲。
是什么理由让他在临走前避开卢修斯,偷偷取出了四分之一的黑液?
反正不可能是拿去做动物实验。动物实验没必要避着卢修斯,多个人也明显更方便。
……
……
两人把瓶子放回壁橱,留下装实验记录的箱子,给门上锁后用箱子遮好,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地窖。
卢修斯显得有点沮丧,但还是耐心给克拉夫特交代了作为讲师上课的时间地点,以及教授为克拉夫特留的房子具体位置,确认克拉夫特没有疑问后才告辞离去。
克拉夫特向他道谢,目送他有些疲惫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知道卢修斯在想什么。
被其视作半个父亲的人,却没有给予他预想中完全的信任。他现在肯定在思考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或者没有展现出符合卡尔曼期待的能力。
这种对自己的否定给他的打击可能太大了,不管是哪个原因都让他难以接受,大概会有好些日子缓不过来。
克拉夫特没有去安慰卢修斯,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现在还有得是自己的问题要去想清楚,卡尔曼的隐瞒对他而言也是个坏消息。
展现出怪异诱导倾向的液体,教授留下的笔记里扭曲怪异的字符,样品里被取走不知所踪的部分……
他站在被夕阳刷得猩红的走廊里,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拉长的廊柱影子连着灰尘漫舞的光柱扯进肺里。
隐约有一股熟悉而陌生、不知名的味道在口鼻中弥漫,让人本能地觉得它不应出现在此处。在专注于嗅觉时又无法捕捉到。
从自己走进这幢建筑开始,越是了解更深,它就越发明显。它存在于铺开的实验记录间,徘徊于地下室里,出现在每一个克拉夫特受到启示的瞬间。
克拉夫特猛然惊醒,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感到熟悉。那是微弱而不可辩驳的特征,不可描述、不可理解,不应该存在于世间。
“艹!”灵魂中的异界部分忍不住爆出了家乡的脏话,“还真是个坏消息。”
他早在雪夜中接触了比这浓烈无数倍的同类存在。而如今,不过是不知偶然必然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