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贺秀莲的知识启蒙
赶集日结束后,叶晨开着拖拉机,把贺家父女送回了村。在村口把他们俩放下后,他去把拖拉机送回生产队去。
贺秀莲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就像那颠簸的拖拉机一样,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她紧紧攥着褡裢里的钢笔和笔记本,生怕它们会突然消失似的。
“秀莲,发什么呆呢”
贺耀宗推着空板车,回头看了眼落在后面的女儿。
“啊没、没什么。”贺秀莲小跑两步跟上父亲,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拖拉机“突突”的声音渐渐远去,贺秀莲却觉得叶晨留下的温度还留在那本深蓝色笔记本上。她偷偷摸了摸封面上的烫金字,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
回到家,贺秀莲立刻钻进自己的小屋。这是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墙上糊着旧报纸,一张木板床,一个小木箱就是全部家当。她小心翼翼地从褡裢里取出笔记本和钢笔,放在床上看了又看。
钢笔在煤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贺秀莲轻轻拧开笔帽,金属笔尖闪着银光。她想起叶晨说这支笔跟了他好几年,不由得把笔贴在脸颊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秀莲!吃饭了!“父亲在院子里喊。
“来了!”
贺秀莲慌忙把笔和本子藏到枕头底下,又觉得不放心,最后塞进了木箱最底层,用几件旧衣服盖好。
晚饭时,贺耀宗一边扒拉着玉米糊糊,一边说:
“叶师傅刚才临走的时候跟我说,晚上来教你认字,秀莲你准备准备。”
贺秀莲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有些慌乱的问道:
“今、今晚”
“怎么,不乐意“贺耀宗抬眼。
“不是!我....“贺秀莲急得脸都红了,“我就是没想到这么快。”
贺耀宗给女儿夹了一筷子咸菜,笑眯眯地说道:
“人家叶师傅是文化人,肯教你认字是你的福气。我瞅着那后生不错,模样周正,待人又和气。”
贺秀莲低头扒饭,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
太阳刚落下山头,贺秀莲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正对着缺了角的镜子梳头,听见声音手一抖,篦子卡在了发丝里。
“嘶“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想把篦子取下来。
“需要帮忙吗”叶晨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贺秀莲吓得差点跳起来,转身看见叶晨站在门口,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一层金边。他今天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抱着几本书。
“叶、叶大哥...”
贺秀莲结结巴巴地说,手还拽着卡在头发里的篦子。
叶晨放下书,走到她身后,轻轻的扶住头发和篦子,说道:
“别动,我帮你。”
他的手指轻轻碰触贺秀莲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贺秀莲僵着身子不敢动,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和阳光的味道。
“好了。”
叶晨取下篦子递给她,然后轻声说道:
“秀莲你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开始学习了。”
贺秀莲接过篦子,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她偷偷抬眼,正好撞上叶晨含笑的眸子,又慌忙低下头。
“我...我去给你倒水。“她逃也似的冲出房间。
院子里,贺耀宗正在喂鸡,看见女儿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然地笑了笑,指了指厨房的柜橱,说道:
“秀莲,水缸在那边,碗柜里有新买的红糖。”
贺秀莲手忙脚乱地倒了碗水,又想起说的红糖,犹豫了一下,还是舀了一句放进去。她小心翼翼地端着碗回屋,生怕洒出一滴。
“谢谢。”
叶晨接过碗,喝了一口,眼睛一亮,“还放了糖”
贺秀莲纹着衣角,小声说道:
“怕你...怕你讲课渴。”
在当下计划经济的年月,所有的物资都是按票供应,每人每月能分到的极其有限,这其中就包括糖,大家往往都把手里的糖票攒着。
贺家父女能拿出来招待他,这让叶晨的心里有些感动,同时也下定了决心,要认真的辅导贺秀莲,对她完成知识的启蒙。
也许有些东西在后世看着不起眼,可是这却是当时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人与人的相处,是感情间的互动,叶晨在真心对待贺家父女,他们自然都看在眼里。
叶晨笑着放下碗,从带来的书中拿出一本《新华字典》和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时候哪怕是市里的图书馆,能找到的书籍也极其有限,叶晨笑着对贺秀莲开口道:
“秀莲,我们先从简单的开始。你有不会的字就查字典,这本书很适合初学者。”
这本书算是一个时代的印记,最适合当下完成对贺秀莲的知识启蒙,而且不容易引来反噬。叶晨送给贺秀莲的,是这本书建国后的第一版,光是淘换这书,他就花了一番心思。
贺秀莲接过书,手指轻轻抚过封面。这是她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书,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动。她轻咬着嘴唇,有些忐忑的说道:
“叶大哥,我...我怕学不好。”
叶晨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她对面,温和地说道:
“学习就像走路,一步一步来。今晚我们先认识几个简单的字。”
叶晨按照书上的文字,一边教贺秀莲字典的正确使用方法,一边给她讲字的结构,然后拿出张纸说道:
“来,秀莲,光是读懂了容易忘,再写写看,加深一下印象。”
贺秀莲的手因为常年劳作有些粗糙,握笔的姿势也不标准。叶晨轻轻握住她的手,调整她的姿势,轻声道:
“这样拿,手指放松。”
叶晨的手掌温暖干燥,贺秀莲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开拖拉机磨出来的。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
贺秀莲深吸一口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第一个字。笔画歪斜得像喝醉了酒,她懊恼地皱起眉。
“第一次写已经很好了。“叶晨鼓励道,“再写几个,会越来越好的。”
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煤油灯的光晕笼罩着两人,在墙上投下亲密的影子。
“今天就到这里吧。”叶晨合上书,“你学得很快。”
贺秀莲意犹未尽地看着他收拾书本,突然说:“叶大哥,我能...能借你的书看吗”
叶晨笑着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递给她,然后道:
“当然可以,这本书就是给你准备的,有不懂的要记下来,明天问我。”
贺秀莲如获至宝地接过书,紧紧抱在胸前,保证道:
“我一定好好看!”
送叶晨出门时,夜已经很深了。满天星斗下,贺秀莲鼓起勇气问:
“叶大哥,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叶晨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月光下,贺秀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他轻声说:
“因为你值得。”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贺秀莲心头一热。她站在门口,看着叶晨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久久不愿回屋。
接下来的日子,叶晨几乎每晚都来教贺秀莲认字。有时候是吃过晚饭后,有时候是趁着生产队休息的间隙。贺秀莲学得很刻苦,常常熬到深夜还在煤油灯下写字。
一个月后的傍晚,贺秀莲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听见熟悉的拖拉机声由远及近。她甩甩手上的水珠,小跑着去开门。
叶晨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手里拎着个布包。“秀莲,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贺秀莲好奇地凑过去,叶晨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摞旧课本和几本连环画。
“这是...”
“我从知青点找来的小学课本,还有几本《水浒传》的连环画。“叶晨笑着说,“图文并茂,学起来更有趣。”
贺秀莲接过书,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翻开一本连环画,里面的人物栩栩如生,旁边还配有文字。
“太...太好了。”她声音有些哽咽,“叶大哥,我该怎么谢你”
叶晨摆摆手:“你好好学习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对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墨水,“给你的钢笔用的。”
贺秀莲接过墨水,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跑进屋。不一会儿,她拿着那本深蓝色笔记本出来,小心翼翼地翻开。
“叶大哥,你看,我已经会写好多字了。”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从最简单的“人、口、手”,到“社会主义”“生产队”等复杂些的词汇,虽然笔画稚嫩,但能看出写的人多么认真。
叶晨翻看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指着一段文字问:“这是...日记”
贺秀莲脸红了,小声说:“嗯,我...我记了点每天的事。”
叶晨看到其中一页写着:“今天叶大哥教我认了十个字,他说我学得快。他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太阳……”
他没有继续往下看,合上笔记本还给贺秀莲,轻声说:
“写得很好,继续坚持。”
贺秀莲松了口气,她真怕叶晨看到后面那些羞人的话。贺耀宗这时打破了平静,在厨房招呼道:
“秀莲,帮我把腌好的酸菜搬出来!“
“来了!“贺秀莲应了一声,对叶晨说,“叶大哥,你先坐会儿,我去帮娘干活。”
叶晨点点头,看着贺秀莲匆匆跑向厨房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不一会儿,贺秀莲端着个粗瓷碗出来,里面是刚出锅的玉米面饼子,还冒着热气。“叶大哥,趁热吃。”
叶晨接过碗,饼子金黄酥脆,散发着粮食的香气。“你做的”
贺秀莲点点头,期待地看着他。“我...我多放了点糖。”
叶晨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好吃!比知青灶上的强多了。”
贺秀莲眼睛亮了起来,又跑去厨房端出一小碟自家酿的醋。“蘸这个试试。”
叶晨依言蘸了点醋,酸香的味道让饼子的滋味更加丰富。他三两口吃完一个,赞不绝口。“秀莲,你这手艺可以开饭馆了。”
贺秀莲被夸得不好意思,低头摆弄衣角。“就是...就是家常便饭。”
贺耀宗忙完了手里的活计,洗了手走过来,笑着对叶晨说道:
“叶师傅,你是不知道啊,秀莲这孩子,最近天天熬夜看书,煤油都快让她用完了。”
虽是抱怨,语气里却满是骄傲。贺秀莲这一个月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女儿眼睛里有了光,说话做事也比从前更有条理。
“爱学习是好事。“叶晨笑着说,“秀莲很聪明,学得很快。”
贺耀宗看看女儿,又看看叶晨,突然说道:
“叶师傅,要不留下来吃晚饭吧我去只鸡,咱们好好改善一下伙食,咱们爷俩喝两口!”
贺秀莲惊讶地看着父亲,要知道家里养的那些鸡可是要留着下蛋卖钱的,平时根本舍不得吃。
叶晨显然也知道鸡对农户的价值,犹豫了一下,说道:
“贺叔,您这也太客气了,咱们之间用不着这么麻烦的。”
贺耀宗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笑呵呵的说道:
“不麻烦不麻烦!你们继续,我去弄吃食,就是再加把火的事儿。”
就这样,叶晨留下来吃了晚饭。饭桌上,贺耀宗兴致勃勃地讲着村里的事,不停地给叶晨夹菜,贺秀莲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时不时偷看叶晨一眼。
饭后,叶晨帮着收拾碗筷。贺秀莲抢过他手里的碗:“我来就行,叶大哥你坐着。”
叶晨却不放手:“一起吧。”
两人手指不经意间碰触,贺秀莲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碗差点掉在地上。叶晨眼疾手快地接住,两人的脸都红了。
收拾完,叶晨起身告辞。贺秀莲送他到院门口,月光洒在两人身上。
“叶大哥,明天还来吗“贺秀莲小声问。
叶晨点点头:“来,明天教你写信怎么样”
“真的”贺秀莲眼睛一亮,“我...我想给在县里工作的表哥写封信。”
“好,那就学写信。“叶晨温柔地说,“不早了,回去吧。”
贺秀莲站在门口,看着叶晨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心里既甜蜜又酸涩。她摸了摸胸前口袋里那支钢笔,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学出个样子来,不能辜负叶大哥的期望。
回到屋里,贺秀莲迫不及待地翻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着煤油灯如饥似渴地读起来。虽然很多字还不认识,但她已经学会查字典,一个个地标注拼音。
夜渐深,贺耀宗来催了几次,贺秀莲才依依不舍地合上书。她小心地把钢笔灌满新墨水,在笔记本上写下今天的日记:
“今天叶大哥夸我字写得好,还说我做的饼子好吃。他笑起来真好看,我想天天看到他笑……”
写完后,贺秀莲把笔记本藏到枕头底下,吹灭了煤油灯。黑暗中,她摸着胸前的钢笔,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贺秀莲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她摸出枕下的笔记本,借着窗缝透进的微光,又读了一遍昨晚写下的字句。纸页上歪歪扭扭的“叶大哥”三个字,被她描了一遍又一遍,墨迹都有些晕开了。
“秀莲,咋起这么早”
贺耀宗忙完了醋坊的事情,刚回到屋内,听到女儿房间的东京,开口问道。
“衣服攒多了,我去河边洗衣裳!”
贺秀莲慌忙合上本子,从箱底取出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这是她最体面的一件衣裳,平日里舍不得穿。
晨雾还未散尽,贺秀莲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心不在焉地搓着衣裳。她时不时抬头望向村口的小路那是叶晨每天开拖拉机去公社的必经之路。
“突突突”的声响由远及近时,贺秀莲手里的棒槌差点掉进河里。她赶紧捋了捋鬓角的碎发,装作专心洗衣的模样。
拖拉机在河边停下,叶晨跳下车,军绿色挎包在晨风中轻晃。“秀莲,这么早”
“衣、衣裳攒多了...”贺秀莲耳根发烫,手里的棒槌在石板上敲出凌乱的节奏。
她偷眼瞧见叶晨的袖口脱了线,鼓起勇气说道:
“叶大哥,袖子破了,我...我给你缝缝“
叶晨低头看了看,落落大方的脱下外套递过去,笑着说道:
“那就麻烦你了。“
目送叶晨离去后,贺秀莲把那件外套拿到身前,轻嗅着上面的味道。不像在庄户忙碌的那些人,叶晨的衣服上虽然也有些汗味,可是更多的却是皂香。
贺秀莲也觉察出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妥,心虚的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没人看到,她这才松了口气,脸颊有些微红的把衣衫放好,继续洗衣裳去了...………
秋风掠过黄土高原,把田里的高粱染成了金红色。贺秀莲坐在自家院里的枣树下,膝盖上摊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三个月前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如今已经能流畅地认读了。
“秀莲,歇会儿吧。“贺耀宗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枣茶走过来,递给闺女,然后说道:
“你都看一上午了。”
贺秀莲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接过碗,小啜一口,甜丝丝的枣香在口中弥漫。他笑着说道:
“爹,我不累,我就是觉得这书里的保尔柯察金真了不起,受了那么多伤还能坚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