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黄泉无骨
雨脚,太重。
雨夜,太长。
雨的温度,太冰冷。
雨的味道,太血腥。
枯桑天风,秋草衰黄。
无尽的雨夜中,生命在流逝。
一个梦,梦不到梦醒。
一宗愁,愁不到愁消。
一声痛苦的惨叫,律道子吃力地挣扎起身,却倍感恍然,满面水珠,分不清是雨是汗,还是泪。
本无所挂念,此刻却奋力向前,无奈雨势滂沱卸人力,薄衾难敌秋风寒,律道子步履艰辛,跌撞数次。
只十余丈,原先近在眼前的事物,突然显得遥不可及。
穿过灰蒙的雨幕,掠过掩挡的枝叶,律道子冲向前方。
只见风雨中,君棠一剑狠狠刺下,他身前躺着四人的身体。
“不!”律道子一声凄厉喊叫,却挡不住剑刃无情。
雨,还在冲刷着血迹,君棠一剑刺进陶怀清的身体,雨中的血腥味,更浓了。
一时间,律道子只觉眼前人影飘忽,身体六感俱失,如同陷入一场上古荒梦,太沉,太重。
真希望,眼前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不···这不是真的···”律道子脚下一个踉跄,往前跌倒。
凄风冷雨,绝望得看不到尽头。
一本小册子,从季月柔的怀里轻轻滑落,摊开在律道子眼前。
“腊月初八,支出:家姊为吾置新衣,费一铢四钱;于长明寺点灯供香,费八铢八钱。”
“腊月廿七,支出:家姊托余家大叔写信寄书,费两钱。”
“正月初四,支出:家姊置元宵所需物品,费五钱。”
···
“二月十二,收入:得信,中附银铢三百。又二字:再嫁。”
···
雨水冲刷下,季月柔失去血色的面容如一朵纸花,美丽而脆弱。
十数载魔功有成,竟是于人间有诸多亏欠。
悔痛交加之下,律道子心力难承,呕出一口鲜血。
如果眼泪可以唤醒亡魂,那便愿为转魂孟姜,哭尽最后一颗悲天泪。
如果哭喊可以回溯时间,那便愿做啼血杜鹃,流尽最后一滴心头血。
人,已有了死的觉悟,为何却换不回生的希望。
律道子一一晃动着眼前人,可是却无人应答。
天雨滂沱,风咽声声,仿佛苍天也有满腔哀苦在倾诉。
谁家不入秋风雨,但教七族十九州,人人同此恨!
事到如今,竟是连天都无力怨怼。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
“老头···小朋友···醒醒···醒醒”
翻动中,律道子发现天族公主并未受伤,只是昏睡了过去,心头不觉一喜:“天族人!天族人!你快醒醒”
说话间律道子运转武元,提起真气沛然一掌,欲将天族公主唤醒,而一掌之威击在天族公主身上,却如泥牛下海毫无作用。
“怎会?”
律道子心起疑虑,再起一掌,还是同样的结果。
“别费力气了,她中了我的失魂功,不到时间是不会醒过来的。”宿灵在一旁道。
律道子才回神,原来自己方才所见并非君棠,而是那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宿灵。
又忆起自己曾在佛寺藏经阁所见杂卷记载,兵器宿灵之炼化需引百鬼之气生噬其原来肉体,吸神吮髓强纳魂魄入兵器,再以烈火焚炙七七四十九日,御雷电催击九百九十九次,再有数道秘法,淬去宿灵怨气,使之为人所用。
这与君棠生得一模一样的宿灵,可见乃是他的同胞兄弟,竟被生炼入剑。律道子一时不知是该怜还是该恨。
律道子百感交集间,忽然听到陶怀清受创之躯体居然“哎呦”一声,似有醒转之意。
宿灵见状沉了脸色,对君棠道:“这下有好戏看了。”
君棠不答话,裹着风雨坐到一旁的大树下。
“大哥。”云索用关切的目光看着他。“你感觉如何?我为你运功疗治!”说着正欲运掌,却被君棠拦住。
“不必。我没事。”
云索看着君棠的脸色已不似之前糟糕,半信半疑:“真的吗?”
“嗯。”
君棠低下头,最后一次感受着人间风雨的袭扰,他的衣衫早已湿透,原本是透骨的冰冷,如今,却又冷到极致暖了起来。
“那我先为大哥包扎。”
“不必。”
“不可,伤口还是需格外留意的。”
君棠无力气反驳,只得由他。
血,终要流尽了。
力,终要用竭了。
死亡的滋味,就是如此吗?
······
而另一侧,律道子急忙运起真气为陶怀清疗伤,双手快如游龙,连点陶怀清周身二十四个穴位,再一掌,欲激荡灵病子体内元气,使他再起生机。
然而陶怀清被刺中要害,伤及心脉,又岂是如此容易醒来。
任凭律道子灌下多少丹药,陶怀清依旧双目紧闭。
雨仍在瓢泼,苍凉雨幕中,律道子纵有千言万语,却难吐一个字。
他想求老天开眼,求让他救起哪怕一个人,让他的余生减去少许罪孽。
但他配吗?
有个声音在他心中反复重复。
他不配。
季月柔姐妹已因他而死,这种负罪的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万念俱灰。
从前他还怪世道不公,可现在他没有力气怪了,没有勇气求了,没有心气活了。
却见律道子振臂一催,顿时玄黄之气源源不绝得涌入律道子体内,随着他拳紧一寸,臂亦长一寸。
伴随着劈裂尖锐的碎骨之声,律道子整个人仿佛又长高了一般。
“我倒要看看这和尚还能玩出什么把戏。”宿灵眼神一睨,语带讥讽。
就在律道子全心救治陶怀清之时,倏然,宿灵运起剑招,一式“人间空唱”直袭律道子身后。
杀招不留情,只留恨,任你百般神通,都教你化作人间空唱!
宿灵鬼气笼身,气憾长夜,杀向律道子。而律道子一心救人,全不知有它。
乍然,一道凌厉人影持伞飘然而至,轻拂衣袖瞬间化去剑招。
伞下人影显现,来人于疾风骤雨中从容不迫,竟似天上遗仙。
“林大当家?尊驾这是何意?”宿灵冷冰冰地问道。
“无意。是你该止步了。”林萧远亦无多余的字眼。
“明月超然林萧远,我在鸿榜上见过你的名字,不过现在一看,也不怎么样嘛。看戏看够了,总算亲自下场了?所谓明月超然就是一直袖手旁观吗?”宿灵冷笑道。
“妄议我的是非,你还没有资格。退下!”
林萧远清喝一声,掌聚罡气,一招“江海朔风”劈穿雨幕,激起水花万千,直奔宿灵。
宿灵只觉掌力自四面八方压来,一时无力应对,重重得挨了一掌倒在地上,又因林萧远功体极为霸道,专克他的鬼体,一时间鬼气凝滞,险些魂散。
惊魂甫定之时,只听林萧远道:“这一掌,打的是你口无遮拦。再有下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