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魔悯苍生
术士摸了摸小童的脉搏,再次感受他体内的行脉,千真万确,小童的功力现在是雅正二段。
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和尚明明以血饮功吸食他二人身上的功力,虽然在整个过程中,自己并没有觉得痛苦,反感到一股暖意在全身游走,连伤势都稍稍缓解。但这可能只是受到一些护元功法的影响,怎么还能使人的功力提升呢?
何况小童体质特殊,大补犹亏,和尚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当初他的师父上官维把这半部血饮功传给自己,并对自己说:人有正邪,魔却没有善恶,要自己好好利用半本秘籍,多行善事。
术士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魔功怎么用来行善事?直到他遇到先天大亏的陶怀清,发现只有用血饮功才能救治他的性命,虽然还是要饮食他人功力,但到底是为了救人,他以为这就是师父对他说的行善。
可今日和尚的举动又该如何解释?难道他真的能用魔功救人?
······
黄衣少女听了和尚的话,只觉得满脸烧红,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泪水直在眼里打转。自己只是一时玩心,想来地界游山玩水,怎知会遇到许多不测,几次都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还遭和尚一顿刀子。
她也是个心善肠热的人,不然不会在和尚逼那术士自戕的时候,铤而走险。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和尚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相比之下,她在紫微宫里的那些老师、女官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你是魔,魔就是害人的!练魔功,入魔道,将来祸害苍生,泱及天下。”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谁跟你说,魔都是害人的?”面对黄衣少女严厉的斥责,律道子反而语气格外平静。
“你自己问问,”他指指碧罗堂的众人,“他们,是不是都曾经被一个魔救了?”
青衫老叟十分不情愿:“你放屁!”
律道子不怒反笑:“为什么伽蓝派全是些臭鱼烂虾?老头,你年纪这么大,一定记得伽蓝派被天刹门踩在脚下苟延残喘的时候吧?”
“木长老,我们退吧,以后再做打算。”一位碧罗堂的人突然说道。
原来这位青衫老叟姓木,在碧罗堂处长老职位。
律道子又笑道:“原来你姓木,难怪看起来资质平平,不太聪明的样子。”
木长老被律道子讥嘲了几句,脸上青筋暴起,又听见有门人要打退堂鼓,更是怒不可遏,似乎已经忘了和尚已经入魔的事情:“退什么退!给我上!给我杀了他!”
律道子也大喝一声:“我看谁敢?!动我一个试试!”
很奇怪,他明明功力大涨,就算碧罗堂剩下的三人一齐上阵,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如果他先发制人,也有相当的几率赢下战斗。
可是他没有,他好像在执着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我下不了手。”另一位碧罗堂人突然说道,用一种非常遗憾内疚的语调。
“我也下不了手。”
律道子那风华绝代的一剑,震慑到的人远不止小童一个。这些碧罗堂人,在那一剑中,看到了悯魔的影子。
悯魔,苏无眠。
······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年代,那时候婴儿乞于路,刑狱遍国中,到处都在饥荒,到处都在死人,北边还有鬼族虎视眈眈,时时越界入侵。
就在狱族流民暴乱的那一年,有一个人,带着他的师妹,从东陵深山里走出来,一路救治难民,然后纵马北上,回到他阔别多年的故乡——京都洛安。
从那以后六百年,他成了狱族民间百姓最爱在茶余饭后讨论的人,虽然后来狱族又出了一个极具争议的桓七郎来跟他分一杯羹,但他仍然是狱族民间故事中的杠把子。
因为他的一生太过传奇,各方面都很传奇。
他的身世,他的爱情,他的作为,他的家业,他的功法,他的兵器,从生到死,每一笔都是浓重的。
可以说,任何一件与他有关的事,都是一句绝美的诗辞。
虽然七族人有严重的重武轻文偏向,但故事是人人都爱听的,所以他和桓七郎一直都是狱族坊间最受欢迎的故事素材。
人们都说,他有一对剑,一长一短,一白一黑,名为逍遥参差剑。
他还有一块鸳鸯玉佩,润白沁人,就像月光一样,是他母亲死前留给他的,另一块给了他的弟弟苏十七,而他把自己的这块玉给了自己的妻子。
狱族茶馆里说书人最爱讲的一出戏便与他的爱情有关,叫苏郎追玉,是说他跨千山踏万水,去寻他那时还未过门的妻子,又遇到奸人暗算敌家寻仇,差点搭上自己一条性命,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把他的挚爱迎了回来。
他是天刹门掌门的儿子,所以少年穿黑衣,远近闻名的杀人如麻冷血无情,连他妻子满门都是他亲自带人灭的。
但从那以后,他就失踪了。
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时,就是从东陵深山中走出来,他换了白衣,还是医圣乔轩奉的独传弟子。
乔轩奉传了他一身救人的医术还有三大伽蓝派绝学:乘云御龙手,大悲无情剑和袖香染风步。
他和他的师妹一路走一路救,东陵一带的人,至今都记得那位年轻的神医身挎药箱,风尘仆仆奔走救人的样子。
天下扰壤,四野奔逃,战乱,苛政,饥荒,瘟病,人民连活下去的力量都没有了,只有他风神绵邈,白衣染尘仍不减翩然。
可他毕竟曾是天刹门的人,更不用说当时的掌门还是他的生父,他一回到天刹门,黑玉灵扳就选了他做主人。
人们才知道,苏无眠已经入魔了。
因为只有成了魔,才能得到黑玉灵扳的承认,才肯被它认作主人。
可人们还是不懂,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俊逸洁雅,这么温柔善良的魔?
久而久之,人们就叫他悯魔,懂得怜悯人心的魔。
后来他的父亲病死,后母自杀,后母所生的小儿子也死了,几位支持后母幼子继位的天刹门人也不明不白的死了。
人们又恍然大悟,他真的是魔,杀人不眨眼的魔。
可他仍是一身白衣,似乎那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在府中开堂坐诊,从不收一分钱,每月初一十五还开棚施粥。
他在洛安百姓中的名声越来越大,在朝堂的权势也越来越盛。
那时天刹门已经成了狱族朝廷最尖利的爪牙,最忠实的鹰犬,正处于一个武林门派最鼎盛的时期,而这个杀手组织的刺杀名单也越来越长,死在他们手下的人不计其数。
没人都说清,苏无眠到底救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是他救的人多,还是杀的人多。
感恩他的人多,仇恨他的人更多,可渐渐地,感恩他的人消失了,所有人都在说他的不好。
连他最爱的妻子也带着刚出生的儿子离开了他,突然间,他成了孤家寡人。
不久,鬼族大举入侵地狱族,鬼兵南下势不可挡。
人们仓皇逃乱,急着到南边避难,苏无眠不肯,他向皇帝请了命,随军北上抗敌去了。
然而鬼族长期通货积财,富国强兵,养精蓄锐,鬼兵彪悍终不是久居平原的狱族士兵所能挡。
主帅被俘,洛安城破,敌军攻进城来,杀人抢掠,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苏无眠从军中逃回,掩护皇帝逃往怀安,又遭奸细出卖行踪,被鬼族士兵在半途截下。
皇帝解鞍下马,带领其余众臣跪伏在地,表示愿降。
城破了,皇帝被俘虏了,最爱的人也离开了他。
苏无眠泪流满面,站在一旁坚决不降。
他本可以走,虽然带不走皇帝,鬼兵众多且不乏高手,却也不能拦他一人脱身。
但他的忠君思想使他留下了,他随着被俘的皇帝一起前往鬼族大将军的军营。
鬼族大将军听说他是狱族第一剑士,便提出与他比武。
第一回,鬼族大将军不能胜。
于是鬼族大将军让人打断苏无眠的一条腿,依旧不能胜。
又让人断了他的左手,还是不能胜。
再挖去左眼,仍然不能胜。
又刺聋左耳,犹不能胜。
再挖去右眼,终于得胜。
赢是赢了,可是苏无眠不愿降,能上的酷刑都上了,苏无眠始终不松口。
最后大将军把狱族皇帝请来,命他扮成仆人为苏无眠斟酒劝降。
苏无眠两眼被挖,眼上蒙着血布。
皇帝跪下斟酒,手持酒盏递到苏无眠面前,问:“苏卿何故不饮?”
狱族史书上写这一幕,称苏卿号泣,血泪数行下。
他依然不愿降。
鬼族部队要收兵回国了,鬼族大将军带着被俘虏的狱族人和大军浩浩荡荡归去。
在队伍度过鬼族与狱族的边界沧浪江时,听到滔滔江声,苏无眠不愿意去鬼族,他想要永远的留在狱族,于是趁守卫不备,纵身跃下。
沧浪江是一条一半毒,一半清的大江。
鬼族人民靠沧浪清江中的水,耕种放牧得以生存,可如果稍有不慎落入毒江中,便会被瞬间侵蚀,尸骨无存。
苏无眠看不见,但他恰好跳到了清江中。
鬼族人把这看为一种天意,他们说,连沧浪江都保护苏无眠,不愿意伤害他。
鬼族人特别佩服他的英雄气魄,鬼族骑士虽无敌手,却独缺少这样举世无双的大剑士,他们把苏无眠的尸体从江里打捞出来,葬在鬼族九奴山。
九奴山,说是山,其实是一块凹地,在凹地中心,看不见任何事物,除了一方青空。
苏无眠就被葬在凹地中心。
应他的心愿,他不但被永永远远的留在鬼族,连他心爱的故国故土,纵死也不能看上一眼。
后来的事情,就是另一个朝代的故事了。
狱族皇帝的堂哥在南方又建新朝,世称东狱。
苏无眠作为一个被俘的旧朝臣子,被定叛臣,逐渐成为被东狱皇族禁止提起的名字。
究其原因,大概是君降臣不降,名盖君主,有损君颜。
况且毅然沉江这种疑似与最高统治者决裂的行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他其实什么都不是,他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
一生在犹豫,一生在徘徊,一生在矛盾,他行走在黑与白的分界处,光与影的交汇处,最后两头都不落好。
他不是孝敬的儿子,不是合格的丈夫,不是尽职的父亲,不是济世的神医,不是磊落的侠客,唯独是一个忠心的臣子。
他哪里是什么狱族第一剑士,他是皇帝的剑锋,皇帝指向哪,他就杀到哪。
只是到最后,连做臣子的资格都失去了。
天刹门在他手上走向辉煌,又在他手里走向衰落,祖宗的家业也败光了。
他的儿子苏商,几次给东狱朝廷上书,希望为父亲恢复名誉,均被驳。
最终因为积郁长久,愁苦难释,很早便去世了。
狱族百姓似乎又想起了苏无眠的好,他们说悯魔慈悲,百姓爱之如父母,归之如流水。
后来桓大司马力排众议,总算为苏无眠摘掉了叛臣的头衔。
可随着他北征失败,桓大司马自己的名声也臭了,苏无眠又被拉下了神坛。
人心似水,反反复复。
可怜魔悯苍生,奈何苍生不悯魔。
······
那一天,律道子把家门一锁,钥匙一扔,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狱族地界。
他发誓,他再也不会回这个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