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章 子翁对谈

坊造司为领府麾下诸府司之一,专司坊造之务。监司为坊造司之司长,全权管辖领邦域内一切坊造事务,因而往往也由领邦中最具声望的坊师长造担任。

良造晁参是黎阳府的监司,肩负着督促教导坊术之责。倘若谷辰接受少监司的任命,那站在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立场,自然能随时跟晁参请教坊术——邬言的话里隐含着这番意味,但遗憾的是却并未被某人所察觉。

“晚辈谷辰,见过晁翁。”

在知晓那饮茶老者是监司良造的那刻,谷辰的注意力便当即转了过去。

“实不相瞒,晚辈对‘铸器’能通有所不解。晁翁既为良造,可否请为我解惑?”

走过去的谷辰,在报上姓名便立即把疑问给呈上。这番全然无视常识跟礼节的唐突招呼,让原本打算摆架子的晁参也给打了个措手不及。晁参愣然看着眼前满脸期待的后生准造,好半晌后才出言回应。

“你说的‘铸器’,是指‘融棂’?”

“融棂?”谷辰讶然着。

“‘铸器’的称呼太过古老,在百年前上造华胥开创融法后便不再使用,现在皆其称为‘融棂’。身为坊师居然连此常识也未能知晓,真是岂有此理!”晁参冷哼一声。

“惭愧。晚辈是半路出家,好多常识都尚未补齐。”

谷辰低头致歉。半路出家是事实,而且晁参既是良造又是长者。站在如此立场被说两句就立刻暴跳如雷的话,那与其说是自尊不如说是自卑还真恰当。谷辰不以为忤,反而抓住机会请教起来。

“那么,可否请晁翁为晚辈略略讲解‘融棂’之法?”

“唔……”

大概还是初次遇到如此厚脸皮的后生,晁参也有些抓不住步调,皱眉打量着谷辰。那模样让旁边观望事态的邬言也感到紧张。

要知道,晁参是黎阳坊务的首席执长,让谷辰担任少监司也是邬言与他商议后的判断。野生坊师的谷辰并不知晓坊间规矩,那打蛇上棍般的态度哪怕在邬言眼里也足足称得上无礼,要是因此惹恼晁参的话,邬言也只作出他不适合领府职务的判断。

邬言默然注目着事态,但晁参并未像预期般地拂袖离席。

“哼。”晁参重重哼了声,正眼瞥着面前的坊间后生,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谷小子,我问你,你用化蕴炼药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咦?啊是的,我从坊造司那里拿到药谱,便试着炼制出来……”

“胡闹!”打断谷辰的话,晁参气得吹胡子瞪眼。“照着药谱炼药?药谱上应该只记载着素材的基础配方,具体素材要如何炮制、灵梵该何时汲取、依照时节增减素材之类,这些你都能从药谱上知道么?一知半解就敢上手炼药,甚至还跑去沌墟售卖!你可知道,灵药炼制稍有差错,对用药者便是性命之危吗?!”

因而晁参的主张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灵药历来都是颇为昂贵的消耗品,哪怕拓荒者也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换句话说,动用灵药的场合绝对是身陷危境的时刻。要是灵药在这时候发挥不出应有功效,那真的会让用药者面临如字面意义上的“性命之危”。

“呃……”

谷辰一时被老翁的气势所压倒,同时也不禁生出敬意。

谷辰回想起大学时随便上手做应力实验、结果被系主任叫停骂得狗血沐头的事情。老翁给他的感觉和系主任很相似的,包括脾气不好这点在内,都是那类有学问有担当的固执老者。

当然老翁所指责也没有错。

药谱说到底也只是像游泳手册那样简单的资料,像晁参所列举的那类细节在药谱中根本找不到。就算用化蕴汲取灵梵,也有时机和火候上的讲究,这些都不可能在薄薄几页药谱中讲明白。科班出身的坊师无不是长年累月跟着师父修学,逐渐累积经验才得以搞通其中玄妙的。

至于谷辰之所以能单凭药谱便炼出成品,一大半原因在于其直视灵梵的天赋。

寻常坊师只能用经验和感觉来隐约揣摸的灵梵,在净眼里看得真真切切。不光掌握火候不成问题,甚至连析出成份有害无害都能看得清楚,格物坊的灵药能在拓荒者中得到如此好评,其原因也在于此。

当然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对他人直言,谷辰也只能低头给予最保守的回答。

“晁翁所言甚是。不过晚辈炼出灵药,皆先以自身确认无错,而后才会出售的。”

“亲身试药吗?哼,果然是如传闻般胆大妄为之辈。倘若你是信和坊弟子,老夫非把‘规矩’两字从头开始敲进你骨头不可!”晁参重重哼道。听得良造如此说着,那名背后默然侍立的女弟子不禁露出讶异神色,朝谷辰多看了几眼。

“晚辈愚钝,还请晁翁多多指点。”

谷辰当然也察觉到女弟子的视线,不过还是继续摆出请教尊长的晚辈姿态。

和大学时系主任类似,像这般有真材实料的老学者往往也特别看重学问传承,放低姿态请教的话十之八九都能得到比较好的结果。这是谷辰的经验之谈,而实际情形也确实如此。

“……哼,既然问到‘融棂’,我倒问问你对‘化蕴’实质知道几分?”大概是对谷辰的态度还算认可,晁参转而谈到较确实的问题。

“化蕴实质?晚辈感觉,用化蕴炼药,实质就是把灵梵从素材中汲取出来的过程。不知对是不对?”

“哼,以半路出家来说,竖子有此见识算是难得。”晁参点点头。“坊术是‘纺织灵梵’之术,无论灵药或蕴器皆是编灵梵而生的造物,因而化蕴和融棂的本质都是干涉灵梵而已。只是两者恰好相反。”

“恰好相反?”

“不错。化蕴是从素材中汲取灵梵,再以灵梵来滋养物体。至于融棂,却是把灵梵嵌入物器中,以此驱动物器发挥效力。一进一出,莫不是相反吗?”

“确实如此!”谷辰听得两眼放光。虽然从坊造司那里也得到不少资料,但那些只算得上聊胜于无的书本知识,跟实绩修为兼具的良造直接请教,获得增益的深度跟广度是截然不同。

“请问晁翁,‘化蕴’炼药多以外域本草为素材,但依‘融棂’铸器却似乎并非如此,

请问这是为何?”

“那是当然。吾辈血肉之凡体,常需五谷肉蔬以充养。本草诸药为天地之精,其内蕴之灵梵用以滋养吾身最是恰当,故而炼药才以诸本草为素材。此乃自然之摄理。”晁参点头回应着。“灵药施于人,故以本草为基。蕴器形于物,其效非本草所能触及,因而融棂所用之素材亦取自物属。”

“取自物属?”

“天地蕴生万物,万皆蕴含灵梵。然造物万端,其灵梵内蕴亦有多寡精糙之别,其质之上乘者称之为‘髓’。髓具物性,为灵梵之元精。宿有灵髓之物属,即是融棂铸器之素材。小子可解否?”

“宿有灵髓的特殊物属吗……”

谷辰下意识想到离宫主留下的巨兵铠甲。铠甲中蕴藏的那枚紫光球,应该就是晁参口中“具物性”的“灵髓”。当时谷辰是用右手梵印把紫光球从铠甲中直接剥离出来,放在梵藏中素材,但从晁参解释听来,寻常坊师似乎做不到这点。包括良造晁参,也只能以宿有灵髓的具体物器来当融棂铸器的素材。

“类似荒怪留下的特殊物具,就可以用作铸器的素材?”谷辰确认着。

“孺子可教也。”晁参欣然点头,看向谷辰的眼中多了几分欣赏。“其实除荒怪髓质外,上品煌石亦是常宿灵髓的物属……嗯,把那枚煌石拿来。”

晁参目光落到旁边的置物架上,置物架某格放着一枚大如合掌的朱红煌石。朱红煌石晶莹剔透,全无杂质,显然是石中上品。光照下其内隐隐有红雾流转,看上去美妙绝伦,故而才被摆在茶室当成装饰品。

对富裕商贾来说,那枚煌石或许是价值千金的收藏佳品,不过落在坊师眼里,也就是造物用的上好素材而已。晁参朝谷辰努努嘴,而后者亦没多想地把那块煌石给搬下来,放到面前茶桌上。

目睹谷辰举动的女弟子头上冒出缕缕黑线,虽然满脸很有话想说的神情,但因良造晁参也是彻底来了兴致的模样,她也只好别过头去努力沉默。

“以融棂铸器须得先学辨析物性。”晁参摸着那枚朱红煌石,淳淳教导着后生。“好比这枚煌石,其中便宿有阳质火髓。若以融棂之法将其嵌于器物之中,则能赋予器物以火法,此即是最简之铸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谷辰亦是听得喜不自禁。尽管灵梵造物是源自先民遗产,千百年来的不断演化,已令坊术形成自己的独特系统。比起虹船上那些与时代脱节的离散资料来,向晁参请教无疑是更靠谱的方案。

“晚辈斗胆,可否请晁翁详示融棂之法?”

谷辰两眼放光,朝晁参拱手请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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