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没有为什么,也没有希望

姜盘的异常状态,姜见贤显然是了解的,知道那只是暂时性的,而且姜见贤也理解。

薛雪的情况已经是最坏的了,孩子从京都连夜赶回,一路上的内心煎敖可以想象,再加上自己刚才表明身份,肯定给孩子再一次造成莫大冲击,他一时的失语应该是暂时性的生理反应所致。

“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说,先看看妈妈。”姜见贤压低声音,轻手轻脚地朝监护床走去,“她昨天又做了一次化疗,身子很虚弱,我们轻点。”

姜盘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下一刻,语言功能恢复了,“我妈妈到底得了什么病?她和我说是重感冒。”

姜见贤现在明显不想和他谈论薛雪的病况,只招手让他过去。

姜盘走到床前,妈妈那张已经完全变样的脸呈现在他眼底。妈妈人长得美,也一直爱美,可如今原本乌亮的头发全掉光了,白皙的脸颊失去光泽变得蜡黄,紧闭着的眼窝往里深深凹陷,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已被抽空。

姜盘的心在不停地收紧,在滴血。不由之主,他伸出手,想去摸摸妈妈的脸。担心姜盘难以承受,姜见贤一直在留意,这时他拦住了姜盘,低声说:“让妈妈睡会,她现在不容易入睡。我们去隔壁说。”

姜盘抬头看了姜见贤一眼,轻轻点头,两人蹑手蹑脚离开监护病房,来到隔壁那间被改作临时办公场所的监护室。

房间里的壮汉和那两名中年制服人员,一见到姜盘和姜见贤进来,立刻从座位上站起。

“吴秘书,夏秘书,”姜见贤对那两名制服人员说,“麻烦两位先离开一下,我这里有点事要谈。”

“好的,好的。要不我和夏姐先去街上溜达溜达?”男性制服人员忙不迭地说。

“去吧,去吧,这段时间辛苦二位了。”姜见贤挥挥手,见那名壮汉也准备离开,叫住了他,“征夫你留下。”

那名叫“征夫”的健硕汉子答应一声,过去饮水机傍边替姜盘接水。

等吴秘书和夏秘书离开,姜见贤拉开吴秘书原来坐的椅子,招呼姜盘坐下,他自己却去按了按墙壁上保留下来的监护病房按铃。

征夫接完热水过来拿给姜盘。姜盘没有接,取出双肩包里喝剩的瓶装水。

姜见贤阻止他说:“大冷天,喝冷水不好,喝点热的吧!”姜盘点头接过征夫手上的纸杯,这时才发现征夫犹如刀削斧劈般冷硬的脸上,有着一双比平常人明亮得多的眼睛。

病房里侧还开有一扇门,通往建筑中间的医护人员通道,眨眼功夫,两位身穿白大褂的女医护人员闻铃推门而至。其中一位,姜盘已经见过,是带路的小护士,另一位年长得多,所戴的护士帽镶有三道蓝边,看样子应该是护理部主任。

姜见贤温言说道:“宋主任,洪小姐,我现在需要在这间屋子里呆一会,隔壁就麻烦二位了,帮忙盯紧点。其实我也知道,就算我不说,你们也会尽心尽责。”他稍稍扫视一眼面目全非的病房,带着歉意继续说,“这次来给贵院添了不少麻烦,有些违反院里探视规定的事,也勉强你们去做了,这个我是知道的,不过这次的事很特殊,真的是非常非常特殊……”

“姜先生千万别这么说,您这趟来我们医院,对我院肝胆科和肿瘤科帮助很大的,像沪城第二军医大学的吴院士,京都肿瘤医院的骆教授,要不是因为您,我们这种小地方的医院哪里请得到,通过他们二位专家的指导……啊,姜先生,你们谈事情,我和小洪这就过去。”

宋主任话一路说,忽然发现前面椅子上坐着的那个大男孩,脸色很差,几乎是血色全无,煞白得吓人。她知道姜盘是病人的儿子,但并不清楚姜盘其实还没有完全掌握母亲的病况,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嘴了,因此赶紧打住,拉着小护士一道离去。

姜见贤当然也注意到了姜盘的脸色,轻轻地叹了口气,走过去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隔着办公桌,无可奈何地对姜盘说:“你都听到了,肝胆,肿瘤,你妈妈得的是肝癌,晚期肝癌,时间……应该不多了!”

好了!全都知道了,一切的侥幸心理,一切的幻想,一切的自欺欺人,全都烟飞云散,是最坏最令人绝望的结果!

“为什么?”隔着两张办公桌,姜盘死死盯着姜见贤,努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病魔的眷顾,死神的垂青,连上天都无法解释,更不要说姜见贤了。

“我是这个月二号接到你妈妈电话的,她打到了公司,总机再转给我。电话里,你妈妈说……说到了你,说了她自己的情况,是上个月九号确诊的。

“十九年,你妈妈十九年前无声无息离开鹏城,离开我,我都不知道有你,当时你妈妈自己或许也不知道……接到电话后,我知道,像你妈妈这种内心骄傲得要命的人,是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我当时的心情,你很难想象。

“当天晚上,我就到了衢城,找到这家医院。肝癌,特别是晚期,治愈几率非常低,你妈妈不愿意转院,我就找关系,想一切办法,请来了吴院士和骆教授,他们两位应该是目前国内治疗肝脏疾病最权威的专家了。医疗设备这一块,毕竟是发达地区,这家也算不错,大医院有的这里都有。情况就是这样。”

姜见贤没有办法回答姜盘那毫无理性可言的质问,只能说一点事情的经过,希望籍此来稍微缓解一下儿子那在崩溃边缘徘徊的情绪。

“真的没有希望了吗?”姜盘没有挪开目光,可怜巴巴地看着对面那位刚认识的父亲,像是在乞求着什么。

姜见贤搁在桌上的手掌搓在一起,艰难地摇摇头,神色黯淡。

又坐回到门口椅子中的征夫,此刻伸长了双腿,尽量让自己在低婑的椅子中坐得舒服些,原先令姜盘感到惊奇的眼睛现在眼皮合拢,似乎在打盹,对姜见贤和姜盘的话听而不闻,没有表情上的半点反应。

肝癌晚期,没有为什么,也不再有希望!从刚才的情形和谈话来看,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有能量的,应该超出了自己从小对父亲这个词汇的所有期望与憧憬,他说没有希望,那就是真没希望了!如是想着,良久之后,姜盘慢慢站立起来,朝走廊向的门走去。

姜见贤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眼睁睁地看他站起来往外走:“小盘,你要做什么?我还有话……”

“以后再说吧,”姜盘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我去妈妈那里待一会。”

姜见贤怔了一怔,想追出去,门口的征夫却劝阻说:“随孩子去吧!姜先生,你自己也歇歇,还有一段日子要捱,难的在后面!”

“也是……”姜见贤又叹了口气,“征夫,一见到这孩子,我这心就全乱了……”

“这种事碰上一件,搁谁谁乱,何况两件一起来。”

姜盘回到妈妈的病房,没有去一角的钢丝床那边,那儿离妈妈有些远,也不理会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的小洪护士,就在离监护床最近的一处墙根慢慢蹲下去,直到背靠墙壁席地而坐。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妈妈的脸。他看了很久,最后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快到11点的吋候,薛雪醒了。她非常虚弱,想转动一下脖子都十分吃力,可眼角余光感受到床尾墙角似乎有个人在蹲着,她现在渴望看见那个人,所以努力地想要转过脸去。

轻微的动作引起了小洪护士的注意:“阿姨,你醒了。”

她的说话声惊动了姜盘。“妈妈,我回来了……”姜盘立刻从地上起来,走到床头。

原来是儿子回来了!见到姜盘,病床上的的薛雪并不显得特别意外,泛黄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大舅都告诉你了吧,也好,总是要回来的。”她嘴角落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小盘你看,妈妈变尼姑了,丑死了……”

在姜盘眼里,那是个何等凄凉的笑,他忍住屡屡要冲破眼眶的泪滴,一个劲地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薛雪目光巡睃,再次试图转动脖子。见状小洪护士问:“阿姨,你是要找姜先生吗?他在隔壁,我去叫他。”片刻功夫姜见贤返回病房,小洪护士识趣,并未跟随进来。

“小盘,妈妈的承诺兑现了!”薛雪的目光,在分别立于监护床两侧的父子脸上游移,“见贤,让我来给你们做个介绍吧……”

姜见贤弯下腰去,伸手入被,握住薛雪瘦骨嶙峋的一只左手,柔声说:“小雪,我和小盘已经认识了啊……”

“不,我要给你们介绍……”薛雪虚弱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倔强,“小盘,这是你爸爸,他叫姜见贤。见贤,这是姜盘,你的儿子!”

姜见贤鼻翼翕动,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去了骨架,慢慢垮塌下去,脑袋抵近最后枕在床沿上。

薛雪从姜见贤掌中抽出左手,轻抚着后者的头发,“十九年,父不知有其子,好可怜的见贤!现在好了,我们三个团圆了,小盘,过来,握着妈妈的手!”

姜盘默默地看着肩膀不住耸动的父亲,把手交到妈妈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