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路怒
老刘是公司行政部门的专职司机,负责客户和出差员工的迎来送往。昨天临下班,他接到上面分派下来的任务,今天一大早要送公司的一名数通工程师去机场。
数通工程师名叫赵启平。作为全球顶尖的通信科技企业,老刘服务的这家公司堪称巨无霸,光鹏城总部就有三万多员工。老刘原来并不知道公司有赵启平这么一号人,是两年前的一起交通事故,让赵启平在公司总部出了名。
那是一场极为惨烈的车祸。很平常的一次亲子自驾游,因为肇事者的过失,赵启平三十五岁的妻子当场死亡,刚上小学的女儿在医院抢救室也没能挺过去,他自己则是左耳耳廓缺失,五级伤残。
和和美美的一个小家庭,就此支离破碎,阴阳两隔。消息传开后,同事们都唏嘘不已。老刘是北方人,南下鹏城不下二十年,一直开车,或许是出于职业上的原因,他对这件事印象格外深刻。
今天这趟差事,老刘其实有点不太乐意。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赵启平遭遇不幸,公司同仁对他产生同情固然顺理成章,只是这份同情心,还不足以提高老刘对这份差事的接受度,尤其是他还听说赵启平车祸后,心理上似乎出了点问题,变得有那么点不近人情。
所以当老刘接上赵启平后,心情有点阴郁,就像这个早晨的天气;所以,他没去问赵启平是去哪出差,国际还是国内航班,想着只管把人尽快送到机场就算了事。
“刘师傅是吧,”半岛花园小区内,赵启平打开商务车的后门,主动和老刘打着招呼,“飞机起飞还早,路上开慢点。”边说边弓着身子,把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轻轻放在靠里边的座位上。
“赵工你坐好,走了。”等赵启平自己也坐了进去,老刘发动车子,朝小区大门缓慢驶去。
驶上主干道后,老刘朝后视镜瞄了两眼。赵启平的长相,尤其是精神面貌,和他的猜测还算吻合:四十岁不到,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脸色苍白,有些日子没剪的头发乱糟糟的,遮住了左边一侧的假耳,整个人看上去有点憔悴。
还没到恐怖的上班高峰期,路上车辆不是很多,商务车很快上了市区通往机场的高速路。过了收费闸口后,车辆才渐渐多了起来,再开出几公里,前面车流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老刘几乎每天都会去机场,有时甚至是一日数趟,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个维护点。
车子开开停停,老刘渐渐烦闷起来,也就有了交流的欲望,和赵启平搭话说:“赵工你说,咱们鹏城得有多少车?这高速路还他妈算高速路吗!?”
他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并非真想知道鹏城的机动车保有量,不料后排的赵启平却给出了准确答案:“截止去年年底,119.2365万,就是这个数字。”
“多少?”老刘对数目字不敏感,对那一大串数字没什么概念。
“一百一十九万两千三百六十五辆。”
这下老刘有概念了,嘴里发出夸张的啧啧声:“好家伙,超过一百万了!”随后又夸奖赵启平说,“你们这些搞技术的,脑子就是好用,这么一大串数字记得一清二楚,哪像我这种老粗,看见数字就头痛。”
坐在后排座位上的赵启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那是个挺有亲和力的微笑,即便是通过后视镜,老刘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善意。
他心想这赵启平不难打交道啊!刚才上车时,还是他主动和自己打得招呼,倒是自己这两天和老婆冷战,情绪低落,一直黑着个脸,可见公司同事说赵启平车祸后性子变坏什么的,都是瞎扯淡,不能信。
驶过维护点后,老刘的心情和车速同时得以提升,话也多了起来,从公司的发展、鹏城的发展、国家的发展,再扯到他自己的鼻炎不治而愈,说这应该是鹏城这两年绿化搞得好、空气质量优异的功劳,顺带着还把政府相关部门也夸奖了一番。
赵启平一开始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才接过话来说:“刘师傅,还真巧,我原来也有过敏性鼻炎,隔三差五就发作,整天流鼻涕,非常难受。去看了好几家医院,民间偏方也用过不少,都没效果,最后搞得连我自己都没信心,可没想到去年无缘无故它自己也好了,到现在应该有一年多没犯了!”
老刘哈的一声,爽朗地笑了起来:“就说嘛,市绿管处这几年还是干得不错的……”
“这个……恐怕和绿管处没什么关系。”
“和绿管处没关系,怎么说呢?赵工你懂得多,给说道说道。”老刘明显来了兴致,催促着赵启平。
“和大气变化有关吧。前两年国际大气学学界有项学术研究认为,包围地球的大气圈在过去几年发生了微小变化,氮、氧和氩成分从原来占比99.9%降到了99%,多出了一种难以测定的成分……哦,这么说有点复杂,可能不好懂,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呼吸的空气变得和原来不太一样了。”
“赵工你是说现在空气不一样,所以咱俩的鼻炎就自己好了,是这个意思吧?……好像有点扯,我听着不太靠谱!”
“差不多吧,我不是学这个的,也说不好。再说了,只是一项比较前沿的学术研究,真相究竟是不是这样也不好说……”说到这里,赵启平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小心!小心!”同时,他的双手死死抓紧前排座椅的靠背,神情变得极为惊恐。
老刘也吓了一跳,视野里一辆灰色路虎揽胜突然打尖,从商务车的右前方毫无征兆地急速驶向左侧。
“我操,打尖佬!”老刘爆了句粗口。
打尖在北方指的是旅途中吃便饭,但在粤省白话里则完全是另外一个意思,是指司机不守秩序而强行插队,是一种非常没有路德的行为。
问题是缺乏道德感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他底线在哪里。
老刘那充满愤懑的咒骂声在商务车里尚未消散,或许是因为前方路况,又或许纯粹是出于恶劣的驾驶习惯,路虎尾部居然亮起了红色的刹车灯。
老司机老刘反应迅速,见状立马用力踩下刹车,然而还是晚了,“砰”得一声,车辆相撞的巨响和紧急制动的摩擦声几乎同时响起,追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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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后怕啊,先下得车,没注意赵工那会儿其实已经磕破了额头,他是后来才从车里下来的。”
当天上午,鹏城机场交警中队询问室,惊魂未定的老刘向当值警官讲述事件的经过。
“也就是说,从你拉起手刹、开门下车,再到和路虎车主马成功发生争吵这段时间,赵启平始终都待在车上,那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商务车的?”
“警官,我没有和马成功争吵,这一点我必须讲清楚!老实说,人家开的是路虎,身材牛高马大,一脸横肉,下车朝我走过来那气势,像螃蟹,横着走啊!当时我一看就知道,这就是那种此路是我开、我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有他没别人的主。我是真不敢跟他吵,当时我就是想走正常程序,打110、拍照、报保险。”
“嗯,你当时的想法很对,值得肯定。继续说。”
“马成功不干,说赶着去机场接人,没工夫跟我瞎扯,让我赶紧拿钱私了。我是公家车,再说他越实线打尖、紧接着踩点刹,我怎么可能和他私了?马成功见我不肯私了,骂骂咧咧地推了我一把,还踢我,我一直往后退,不敢还手。退到我们商务车跟前,这时赵工才从车上下来。”
“刘师傅你喝口水,慢慢说,说详细点。”
“赵工下车后,我才发现他额头磕出血了,眼镜也撞掉了。他脸色本来就白,血粘在脸上,特别醒目。他右手摸着额头,嘴里碎碎念,慢慢朝我和马成功走过来,也没听清他在念叨什么。到了我们身边,才听到他是在说‘一个个都这么急……’
“他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可马成功听到后反应却很大:‘老子有急事,就要开这么快!你管的着吗?’边说边把手上的烟头朝赵工砸过去,对,就是砸!不是扔、不是弹,动作幅度很大,很夸张啊,没见过这么横的人!
“烟头砸中了赵工,马成功见赵工没还手,更嚣张了,挥手劈头盖脸朝他打过去。我在旁边想帮忙拉开赵工,可他却双手抱着头,蹲下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赵工就蹲在我面前两米不到的地方,哭得像个小孩,我看了心里很别扭,联想起两年前他出车祸的事,老婆女儿都没了,心里很冒火,打算豁出去跟马成功干一架。
“接下来的事,我现在还懵着呢,真的!
“当时赵工哭着哭着突然站了起来,两只手开始朝马成功乱挥乱舞,样子很吓人!马成功整个人离开地面、掉下来,然后又飞上去、又掉下来;过后,赵工又开始对被我们堵在后面的车辆大喊大叫:‘一个个都这么急、一个个都这么急!’那些个丰田啊、奥迪啊、比亚迪啊也开始往天上飞……”
随着老刘的讲述,当值警官和笔录员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最后,警官告诉老刘,他暂时还不能回家,当晚内务部有关人员会从京都赶过来,询问还得继续。
老刘很害怕,他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居然会碰上这么离奇的事。不过惊动内务部这种强力机关,他却并不觉得奇怪,他知道自己今天遇到的事,绝对小不了!
晚上的询问比白天历时更长,更细致,老刘一一作答,毫无隐瞒,事实上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询问结束后,已是深夜,白天的那位当值警官开车送老刘回家,途中老刘问起赵启平的情况。警官告诉他,从现在起,赵启平事件的调查权已经移交给内务部,自己无权告诉他赵启平的任何情况。
直到两个月以后,也就是新世纪第八个年头的仲秋,老刘才从电视新闻中得知,赵启平是这个世界上首个公开出现的异能者。
令人遗憾的是,自从这个阴沉的早晨之后,终其一生,老刘再也没有见过赵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