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王
慕师靖瞳孔通红,布满血丝,凌乱的长发被雨水粘在肩膀上,后背更是凄惨一片,那长鞭般的雨线更似一下下地抽打在身上。
她就像是立在暴雨中随时都要魂飞魄散的女鬼,带着最凌厉最妖艳的杀意,满天落下的雷劫里,她纤瘦的身影被映得漆黑一片。
在她手落下的那刻,张守鱼同样极其默契地推出了长剑。
大同的先天灵在这一刻催发到了极致。
他如同睡蝉蛰伏地底,哪怕是积水的地面上,也无法照出他的影子。
天谴般的雷光将整条长街照成了金色,雨水瞬间蒸发,肆虐的长龙奔腾呼啸,不偏不倚地朝着萦霄的身子撞去。
萦霄瞳孔骤缩,那雷电在慕师靖的上空忽然折转,宛若锁头一般,朝着自己扑面而来。
长剑如秋蝉高嘶。
萦霄再不藏拙,一道雪亮至极的剑光于身前亮起,惊涛骇浪般墙立而立。
这是他耗费数十年温养的一剑,这一剑曾藏于他的鞘中。
如今天地雷劫威严而震怒,哪怕他不做丝毫动作,这本就逆水行舟般的一剑也会自行斩出,狂狼般倒卷而去。
出剑是一刹那,雷劫加身亦只是一刹那。
雪白的剑气和金色的电光混杂交错,节节炸响,声势震天荡地。
明亮的光线里,慕师靖的漆黑的身影如一叶随时要被大浪掀翻的孤舟。
她摇摇晃晃地立着,眼睛已有些睁不开,身子被电光和剑气波及,不停地绽出伤口,又被暴雨天气里极强的修复能力修复着,她的身体便在这种状态中苦苦支撑着,始终将倒未倒。
不知过了多久。
长街中的光线终于被渐渐抽走。
天地寂静。
剑坠地的声音清晰可闻。
萦霄跌跌撞撞地拐入这条街道,浑身颤栗。
他的身子几乎焦黑一片,积攒了数十年的剑意亦是如同被抽干的水塘,他看着慕师靖,那双尚且清明的瞳孔里冷漠得没有一丝情绪。
同样狼狈至极的女子也隔着这条满目疮痍的街道看着他。
两两相望。
萦霄张了张嘴,身子忽然前倾,浓稠的血水喷涌而出。
他的胸膛,忽然贯穿出一柄剑。
那是萦霄剑。
剑身擦过血肉,被血水洗礼之后,依旧锋芒明亮。
萦霄无力回身。
因为张守鱼的身子不如他那般高大,所以慕师靖无法看见他的身影,只是在看到那剑锋贯体而出之时,紧绷的身子终于松了下去。
“该去死了,陪着你的剑。”
张守鱼长长叹息,手掌按着剑柄,轻轻推送。
原本被蒸干的地面再次被雨水打湿,只是雨势渐渐消了,墨色的云层间渐渐透出了惨白的天光。
寒风拂过。
慕师靖终于不支,双膝颓然跪地,她艰难地抬起了些脸,脸上的妆容被大雨冲洗过了几番,此刻看着花花的,那眉角,唇尖都泛着雪梅般的眼色。
张守鱼走到她的身前,同样跪了下来,拥住了她。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互扶持着起身,亦步亦趋地向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方向走去。
雨细如丝线,仿佛云上垂钓人间的仙人收起了鱼线。
在最近的一座房屋里,两人推门而入,随意捡了张椅子,近乎瘫痪般趴了进去。
张守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屋顶,然后收回了视线。
女子蜷缩起双腿,将整个身子都埋入了椅子里,血还沿着木椅缓缓躺下,只是终究还是渐渐止住了。
张守鱼双手抚在椅背上,身子还没有彻底放松下来,他认真看了一会身边的女子,确认她呼吸还算均匀之后才放下心来。
两两无话。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慕师靖睫毛轻轻颤抖,渐渐睁开了眼。
张守鱼则一直是半寐未寐,他此刻体内的灵力已经一穷二白,回到了自己原本的水准,他察觉到身边微弱的动静,侧过头看着女子发丝凌乱,妆容乱抹的脸。
两人又对视了一会。
最终却是慕师靖先开口了,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忽然道:“我想喝老井宅的桂花冬酿。”
张守鱼沉默了一会,尽量柔声道:“等雨停了我们就去。”
慕师靖摇了摇头,声音微弱道:“已经停了许久了。”
张守鱼微笑着问:“那我去给你买来?”
慕师靖继续摇头,握在木椅中,像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姑娘:“不许出去,会死的……”
张守鱼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果然没有动静。
片刻后,慕师靖抬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张守鱼便不明所以地与她对视了一会。
最后慕师靖冷哼一声,重新埋下了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神色有些不悦。
张守鱼这才明白过了,他艰难地动了动自己骨节酸疼的手臂,问:“那我现在去?”
慕师靖冷冰冰道:“算了。”
张守鱼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闭眼。
女子再次睁开了眼,道:“我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
张守鱼没有否认:“我回想起来了……许多以前的事情。”
慕师靖好奇道:“以前?多久以前?”
张守鱼怅然道:“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比这座城市还要古老。”
女子眨了眨眼,问道:“那你究竟是谁呢?”
张守鱼仔细想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许是薪火相传的使者,亦或是一心无妄幻想的过客。”
慕师靖叹了口气:“简而言之?”
张守鱼道:“或者是个英雄,或者是个罪人。”
慕师靖问:“那过去的你究竟是什么呢?”
张守鱼叹息道:“功过参半。”
“那现在呢?”
“现在我想弥补那些遗憾。”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也不想猜。”
“我是——”慕师靖拖长了语调,话说到一半,却微微闭上了眼,侧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守鱼一直等待着下文,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是什么?”
“我是慕师靖啊……”她的声音忽然颤抖了一些。
张守鱼轻声问:“你在害怕?”
女子蜷缩着身子,声音微寒道:“它想来吃掉我。”
张守鱼神色一凛:“谁?”
慕师靖气若游丝道:“一条大蛇,很大很大的蛇。”
张守鱼蹙眉问道:“白蛇?”
慕师靖摇了摇头:“在十多年前,它还是一条黑蛇。后来,它变成了‘白’色。”
张守鱼问:“那它为什么要吃你?”
慕师靖睁开了眼,清澈分明的眸子里是说不出的慵懒和疲倦:“因为我是‘王’呀,女王的王,王座的王,王侯将相的王,也是‘皇’字下方那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