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寒河

附近的水洼皆被蒸干,嘶嘶地冒着大量的白雾。

在刀刃落下的那刻,丝丝缕缕的雨便彻底停了,灰蒙蒙的天空下只剩风吹冷雾。

更远处还偶有电光亮起,照亮鱼鳞般的阴云,似是在酝酿下一场风暴。

鬼将的身子轰然倒地,他的脖颈处那道巨大的裂纹犹自燎燃着焰光,将鲜血都蒸得干净。

慕师靖松开了紧锁他脖颈的手,身子摇摇晃晃,被快步跑来的俞潇婉扶住了。

张守鱼匕首上的火焰被风扯去,刀锋的温度急剧下降,他看了一眼鬼将的尸体便移开了目光,冷风带着残雨吹进巷子里,张守鱼浑身发颤,手脚不停地哆嗦,他的眉头和眼皮同样颤抖着,神色恍惚而涣散,险些握不住匕首。

慕师靖看了他一眼,眉头微皱,只以为他是体力不支。

“此地太危险了,我们先离开这里……”慕师靖轻咳了两声,渐渐止住腰间的伤口,声音清冷如雨。

“啊……嗯。”张守鱼这才回过神来,他没有再多看那鬼将一眼,连忙扭过身子,脸色苍白,浑身发热,若非雨水的缘故,此刻定然大汗淋漓。

慕师靖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在过去,这对于他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也说不清这是种怎么样的感觉,他握刀直冲,焰芒吞吐数丈之时,他意气风发,心中只有快意,就像是游戏中反复读档后终于砍掉了怪物的最后一丝血,但那种狂热与兴奋很快便被现实的惨状冲淡了,他意识到了他杀的是个人,他用刀亲手切开了对方的脖颈。

那不是一堆数据支撑起来的建模,也不会在你打败他之后留下固定的遗言,那就是一个人。

鬼将的尸体轰然倒地,他浑身麻木。

张守鱼强忍着身子的颤抖,他知道这种情绪是很偶然的,并且会在将来无数次重复这件事之后被冲淡,然后习以为常,但是此时此刻,他真实地感受着这种窒息般的、复杂的感觉。

慕师靖看着他颤抖的背影,低声问:“没事吧?”

张守鱼摇了摇头,干燥开裂的嘴唇间,话语沙哑:“没事,走吧。”

俞潇婉问:“那我们如今要怎么才能回去啊?”

这番浑身浴血的模样走大街肯定是不行的了,但是这里人生地不熟,她也不清楚有什么小道可以抄。

张守鱼似是已经想好了,他竭力平静道:“我们沿着河边走回去。”

俞潇婉微惊,疆野城中,有河水自城西流入,在人们开凿的河道中蜿蜒而过,再从城南流出,汇入另一条大河之中,这条河被称为寒河,水温终年冰冷,而张府便是近水而建,仅隔着大片竹林,若是沿着主河道过去,确实可以绕到张府后方的那片竹林,但是这必须游过那条宽阔的河面。

若是普通的河也就罢了……

“少爷,水里是去不得的啊。”俞潇婉微惊道:“老人们都说水里镇压着怪物,尤其是我们那条河道,平日里根本没有渔船敢在那里过,这绝不是空穴来风啊。”

张守鱼最近也听说关于寒河水鬼的传闻,而且稍加推测便知道那水鬼很强大,若非如此,这种穿城而过的河里,要是敢有妖物作祟为祸,早就被城中的大修士斩杀了,如今只能在河边设下围栏禁制,再让家中大人相传嘱咐不要靠近,说明那水鬼很是强大。

张守鱼也陷入了犹豫,他不敢擅自冒险,但是此刻也想不出其他回去的办法。

忽然,他的眼角飘过了一抹红色,他下意识地低下身子,侧过头望过去……远处空寂的屋楼上,无声地飘过一架血红色的轿子。

崔晚!

他心中微惊,幸好那轿子朝着这边的帘子没有掀开。

慕师靖显然也察觉到了那远处飘过的轿子,身子紧贴墙面,她将俞潇婉的身子往身边拉了拉,语速很快道:“就从河边过去,到时候要过河之时你们靠在我的身边,那水鬼我没有见过,但应该不会伤我……”

张守鱼点头同意,他望向俞潇婉,道:“小婉,你现在腿怎么样了?”

俞潇婉已然穿上了绣鞋,只是脚踝处依旧肿得厉害,但她还是蹦了一下,用坚强的口吻说道:“好得差不多了,可以正常走路了。”

张守鱼俯下身子,确认了一下伤势,松了口气:“那便好,你现在衣裳还算干净,你先从正门回张府,然后到竹林后面接应我们,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少爷在红鸳楼那看戏,与熟人叙旧,让你先回去了。”

俞潇婉摇头道:“我想跟着少爷……”

张守鱼拍了拍她的头:“听话,少爷能照顾好自己的。过河太过危险,到时候若真遇到水鬼,少爷可照顾不过来。”

俞潇婉想到那水鬼吃人的传说,心中发毛,只是这样不能和少爷同舟共济了……她稍一犹豫,还是点头同意。

当她转身要走之际,张守鱼叫住了她。

“少爷怎么了?”

“那个……你还有多余的灵力吗?共一些。”

俞潇婉内疚地摇了摇头:“以后潇婉一定勤勉修行。”

张守鱼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脑袋:“没关系,今天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先回去吧,在后面的竹林处等我们。”

俞潇婉用力点头。

……

慕师靖修复伤口的能力有些恐怖,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腰间裂开的伤口便被她强行封上。

而张守鱼同样受了不轻的伤,但主要是内伤,紫庭中残存不多的灵力涌出,一点点地修复内脏,化清淤血。

绕过了一片死气沉沉的宅子,两人终于来到了河边,因为河中阴气过重的原因,主河道几乎无人靠近,如今张守鱼仅仅是走到附近的岸边,依旧可以感受到沉重的阴寒之气自河水间散出,切肤透骨而来。

他打了个哆嗦,同着慕师靖一前一后,沿着主河道的堤坝向着张府的方向走去。

河道两侧尽是几人高的树木,几乎不会来人,那些大树的树干很是怪异,并非笔直生长,而是歪歪扭扭的,其上的枝叶翠色浓郁,仿佛这条翡翠色的,不知有多少丈深的宽阔大河。

张守鱼望了一眼,涨水流动的大河荡起无数的波浪,那河水幽深的颜色令人望之心悸。

“传说不是假的。而且这条河中所困着的,远不是水鬼那么简单。”身后的慕师靖忽然开口:“寒河河底藏着怪物……我曾经在藏书阁中见过它的画像,它的上身是一个无头的武士,下身有着蜈蚣一样的身躯,它的身体上被许多极长的铁链穿过琵琶骨困锁河底,而下身百足,被法钉钉着,困死在河中的岩石上……”

慕师靖发寒的声音传入耳中,张守鱼本就心神不稳,此刻想象着那无头武士的样子,背脊间更生寒意,对于蜈蚣这样的生物他从小便害怕,更别说是放大了许多许多倍的大蜈蚣,他不确定如果自己真的不幸见到了,还能不能提得动刀。

这条河还如何敢下?

他只好开玩笑缓解气氛,“大小姐不会是想把我推下去灭口吧。”

慕师靖问:“我为什么要灭你口?”

张守鱼故作轻松道:“兔死狗烹咯,现在鬼将死了,你也安全了,死人才能最好地保管大小姐的秘密啊。”

身后没有传来声音。

张守鱼心中剧凛,心想我只是随口说说开开玩笑啊,大小姐你不会真的在考虑杀人灭口的可行性吧?过河拆桥这种行为可对不起你的身份和颜值呀!

他警惕了起来。

“我不知道为何你会这样想。”片刻后,慕师靖平淡却诚恳传来:“关于一些事,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但我既然讲给你听了,便说明我相信你。”

张守鱼心有余悸,没敢再看河水也没敢看身后的女子,只顾埋头走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刺杀崔晚,我不信这只是意气用事。”

慕师靖道:“这些……暂时不能告诉你,总之若能杀掉他,虽然也会有很多麻烦,但对我便是最好的结果,若是杀不掉,便需想其他办法了。”

张守鱼问:“你有必须不能嫁人的理由?”

慕师靖点点头:“其实在崔晚之前来提亲的人便有许多,只是他们好对付,找理由退拒便是了,但崔晚不一样,他是‘奉旨’前来,必须要带我走的。”

张守鱼不解道:“你应该也不过十七八岁,你家中为何不能给你直接推拒了?”

对话像是就此结束了一般,身后的女子许久都没有回答。

张守鱼不适应这种诡异的寂静,不解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慕师靖抿着嘴唇看着自己,眸光深邃,秀眉微蹙,神色好像有些阴郁……他不知为何有种自己随时要被对方推下河中喂蜈蚣的错觉。

“我……二十多岁了。”慕师靖终于幽幽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