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8章 岁月催人老
破败的锦天府,在残阳中静静的燃烧。
这座城中行走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失了魂的行尸走肉。
他们望着满目疮痍的锦天府,眼神中说不出的迷茫。
胜利的喜悦和热情终将消退。
人们最终都还得面对现实……
现实是什么?
现实是一座死城。
一座废城……
近在咫尺的故乡。
回不去的故乡。
……
张楚和大刘一前一后走进一片曾名为牛羊市场的残骸中。
仿佛羊肠小路一样的街道两侧,是一幢幢房屋坍塌后形成的废墟。
废墟之中,已经有了一些零零星星的人影。
有老有少。
有男有女。
他们正在用双手,努力的清理着一片片曾名之为家的焦土和残骸。
张楚从他们面前走过。
他们扔下手头的活计,快步走到街道两侧,默默的向他长揖不起。
张楚没停步。
也没回头。
目不斜视的一步步的走过长街。
他们的礼。
张楚受得起。
也必须得受。
他是回来了。
可有很多人。
再也回不来了……
这片张楚曾经了如指掌的区域。
如今已经找不到任何眼熟的地标性建筑和物体。
但那一股越来越浓郁的熟悉味道,就像是路引一样,指引着他,向着牛羊市场中心走去。
张楚甚至能分辨出,这股味道里,缺了那几味辛香料。
“老二这是要砸我的招牌啊!”
他偏过头,对大刘笑道。
大刘跟着笑了笑,目光却注意到,大哥的双眼有些泛红。
再往前行了几步后。
像坟堆儿一样的密集残骸中,突然出现了一段儿平整的地面儿。
在那块地面上。
一间破破烂烂,看起来挡不住也挡不住雨的木板平房,突兀的耸立在残骸之中。
平房外拉着遮雨的油布。
油布下一侧摆着几张用破木板钉起来的简陋桌椅。
另一侧架着一口大铁锅,还咕嘟着热气儿。
张楚只是扫了一眼,目光就定格在了挂在油布上的木板招牌上。
那是一块很简陋的招牌,就是在一块厚实木板上用红漆写了几个字,字还写得一个大一个小,就像是刚进学的稚子的涂鸦之作。
简陋的招牌,经历了太多的风雨,红漆写成的字迹,已经脱落得七七八八。
只能勉强辨认出字迹:张记杂碎汤。
但张楚一眼就认出了,这块招牌,就是当年牛羊市场第一家杂碎汤摊子开张时,他亲手写的招牌。
当年锦天府大撤退,余二什么都没带,就带着这块招牌,去了北饮郡。
后来在太白府开杂碎汤摊子的时候,挂的就是这块招牌。
没想到,他最后又带着这块招牌,回来了。
不知怎么的,张楚看到这块招牌,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止都止不住……
……
余二站在大铁锅后,远远的就望见了张楚。
但他没有迎出来,就像一个见惯了大场面的酒楼掌柜那样,气定神闲的等待食客上门。
只是一张沧桑的老脸,都笑出褶子了……
“楚爷。”
他轻声呼唤。
张楚用力的搓了搓面颊,换上了一脸笑容,大步走进杂碎汤摊子里:“小二,来碗地道的杂碎汤,敢拿次货忽悠爷,小心爷点了你的摊子!”
“哈哈哈!”
余二大笑:“左右是您自个儿的摊子,您要不心疼,尽管点!”
他揭开锅盖,鲜香的麻辣味道扑鼻而来。
张楚瞥了一眼,就见大锅里隔水温着一大碗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层红油的杂碎汤。
他又笑了笑。
这老货,说他蠢吧。
他又精到可以提前打听好自己的行程,预备好吃食等他来。
可说他精吧。
他又蠢到冒着随时都可能城破家亡的危险,拖家带口回锦天府坚守他们的家。
张楚的确没想到。
当年那么多弟兄,结果竟然是看起来最现实、最老成的余二,最为理想主义……
张楚笑着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余二忙开了。
“浑家,把俺藏的那半坛子老酒温好了,送出来!”
“来了来了!”
“老大,老二,出来给伯父磕头。”
“来了来了!”
……
“乌大少的事,办清楚了?”
余二一边给张楚斟酒,一边低低的问道。
张楚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他酒够了,口中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而问道:“你的身子骨怎么样?”
余二一听,就知道大哥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当下抬了抬胳膊,笑到:“除了有些不大利索之外,都挺好的!”
张楚随手轻轻一拳砸在他胸膛上。
余二一弓腰,连连咳嗽,面颊胀的通红。
岁月不饶人。
他都已经四十出头儿了。
还没了一条胳膊,伤了元气。
怎么可能还好。
张楚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了顺气儿,笑道:“人要服老,你当你还是二三十岁,还提得动刀子,还砍得动人?”
余二擦去眼角的泪痕,笑哈哈的应承道:“您训斥的是。”
他比张楚年长。
但张楚是他大哥。
哪怕他到了八十岁。
张楚训斥他。
他也还得听着。
他也愿意听着。
“你自个儿是个劳碌命,享不了清福,我不拦着。”
张楚端起酒碗,与他碰了一下:“刚才那俩半大小子,过段时间我派人来接,你要愿意他们吃江湖饭,我就找个老弟兄教他们识文习武,将来给他们两个好位子,只要我们北平盟还在一天,他们就能享一天的荣华富贵。”
“你要不愿意他们吃江湖这碗饭我也没意见,想经商,张猛哪里有路子,想当官儿也容易,只要不为祸一方,再不济也能混个七品出身。”
“总比跟着你耽搁在这个小摊子好。”
说到这里,张楚顿了顿,又看他一眼:“你要还行,抓紧生个一男半女,家业咱们打下来了,总得交给儿子、儿女来继承,不能咱们哥几个百年之后,便宜了外人。”
方才余二唤他那俩继子出来给他磕头的意思。
张楚懂。
但他们毕竟只是余二的继子。
看在他们待余二还算亲近孝顺的份儿上。
看在他们陪余二走了锦天府这一遭的份儿上。
张楚能给他们一条出路。
但也仅仅只是出路。
和李锦天那种亲儿子,没有任何可比性。
如果那俩是余二的亲儿子……
就算不如李锦天,未来的燕西北三州内也必会有他们一席之地!
张楚在很多方面都是十分开明,十分慷慨的。
但某些方面,他又和那些食古不化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余二咧着嘴,眼角的笑纹里透露着温暖的笑意:“您肯赏脸给他们哥俩一碗饭吃,已经是他们的福份,吃什么,当然是您说了算!”
张楚瞧着他,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咋的,不行了?”
余二无奈的微微摇了摇头:“没少试,怎奈心有余而力不足。”
张楚扯了扯嘴角:“回头我找给大夫来给你调理调理,加把劲儿,指不定就成了呢?”
余二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平静的说道:“看天意吧。”
天意……
张楚不说话了,端起酒碗一口干了,而后吐着酒气徐徐说道:“这里,我是回不来了。”
“你愿意待在这儿,就待着吧,回头我会在这里弄个分堂,你做个不管事儿的副堂主。”
“至于分堂主,我会找个你以前的手下过来做分堂主,你想做什么,尽管使唤他,别扣扣索索的,咱哥几个水里来火里去,可不就是想过好日子吗?”
余二笑了笑:“楚爷,没必要,就俺现在这模样,就别给咱北平盟丢人现眼啦。”
张楚“呵”了一声,拿眼角撇他:“你大还是我大?”
余二笑得有些无奈了:“是,楚爷。”
张楚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起身道:“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我就不打搅你了……”
余二连忙跟着起身:“您刚来就要走?”
张楚勉强的笑道:“我有些累了,想早些回家陪陪婆姨孩子,就不多留了。”
余二呐呐的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弯腰道:“属下送楚爷。”
张楚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大步走出低矮的雨棚,径直往西城门行去。
再没回头……
他其实是有很多话想跟余二聊聊的。
但见了余二。
那些话不是开不了口,就是无从提起。
例如李正还活着这个消息。
除了李幼娘和李锦天,最该告诉的,就是余二。
但这老货看起来逆来顺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但也是个心头及有主见的犊子。
他要知道了李正现在的状态后,指定会骑着驴子,走一趟天极草原……
就他现在的状态,去草原,就算没遇到北蛮人,草原的风雪,也会要了他的老命。
还是活着吧。
活着多好……
虽然日子可能不那么扬眉吐气,不那么一帆风顺。
但多踏实啊。
踏实得张楚想跟余二多坐一会儿,都怕打搅了余二的生活。
他一身洗不去的血腥罪孽、恩恩怨怨。
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不详传播体。
离他太近。
容易不得善终……
余二目送张楚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过了许久,蓦地长叹了一口气。
大哥,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