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三章 忠武
公输家最为华贵的厢房里,高长恭正盘坐在床沿,双目半闭着,仿佛一位老僧入定。
这些天以来,这位荆吴战神就几乎扎根在了这座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吃食也是下人专门送来,要不是秦轲天天会来看一眼,还真以为高长恭也变得跟公输般一样孤僻了。
不过对于公输家的人来说,荆吴战神能屈尊来公输家养伤小住,也是一种无上荣耀,非但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老人们觉得这厢房依旧不够招待这位大将军,想要专为高长恭空出锦州某处的大宅……
不过高长恭也十分谦和地婉拒了这些老人们的请求,毕竟他这次是来养伤的,不是来享福的,让公输家的人以这样的大礼招待也有些说不过去。
他留在公输家大宅里,一方面是方便和公输家当家人对话,另外一方面,也因为秦轲等人都在这里,喜欢热闹的他当然不会在意那么多弯弯绕绕。
秦轲坐在他的对面,终于把公输胤雪受封行州郡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完,随后静静地看着高长恭,猜想着他会说些什么话。
高长恭此刻体内的气血也正好运转了一周天,周身飘动的气机也随之平复,随着他睁开眼睛,淡淡的笑容出现在嘴角:“王玄微的死起作用了,这位墨家的巨子大人终于下定决心了。”
秦轲微微一怔,只觉得高长恭话里有话:“什么意思?这跟王玄微有什么关系?怎么就下了决心?”
“下了决心就是下了决心。”高长恭站起身来,不急不缓地在秦轲身边凳子上坐了下来,用眼神示意他给自己倒茶,“王玄微到底是王玄微,虽然他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但他的计谋却依旧还在墨家朝堂之中发挥着应有的作用。前些日子我得到消息,稷城那边正在商量给王玄微加封谥号,大抵就是这两个字。”
他把手中的茶水倒了些许在桌上,再浅浅地喝了一口,随后开始用食指在桌子上写字,不一会儿,两个字成型,虽谈不上怎么龙飞凤舞,却好似蕴含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
“忠武?”秦轲好歹看过不少书,知道这个谥号的尊贵,自谥号制传承以来,文臣有文谥,武将有武谥,然而还有一种则是文武大臣通用的谥号,那就是忠。
而忠武这个谥号,几乎可以说是做臣子的最高级别谥号,即便是前朝,能有这个谥号的人也不过七人,墨家更是第一次把这个谥号赐予臣子,其中分量可想而知。
只是秦轲却依旧不觉得高兴,只是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王玄微都已经死了,就算给的谥号再好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还能让他死而复生,重新回到朝堂不成?”
自出锦州以来,他可以说是一路见证了王玄微的韬晦与牺牲,就在那天的战场上,他的双眼穿透时间,清楚地看见了未来,那个身穿黑衣的人会挡在他的面前,随后现实就真地发生了。
他见证了王玄微的逝去……两次,或许其中的体验,会比任何人都要深刻一些。
其实他也不明白王玄微为什么要救自己,或许是出于怜悯?又或者,他只是想要破坏项楚的好事?
但无论如何,救命之恩,终究是值得秦轲记他一辈子的。
不过高长恭和秦轲考虑的显然不是一件事情,对于高长恭而言,王玄微之死固然值得他尊敬,但接下来墨家朝堂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才是他身为荆吴大将军必须考虑的事情。
“谥号当然是有用的,至少有一个忠武的谥号,也算是证明王玄微这一生所作所为没有被否定不是么?更重要的是,这个谥号对活人来说也是意义非凡。”高长恭沉声道:“如果说仅仅只是加封谥号这件事情,我还不能肯定,但今天公输胤雪受封行州郡守,正好把我的猜想变成了现实。如果我没猜错,无论是王玄微受封忠武谥号,还是公输胤雪就任行州郡守,其实都是墨家朝堂的一个信号。”
“所以呢?”秦轲怔怔地看着他,身旁的阿布也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看他的动作,像是恨不得找出一卷竹简来刀笔记录了。
“先倒茶。”可高长恭偏偏就停了下来,嘴角带着笑意望着秦轲。
“……”秦轲虽然很烦高长恭这种风格,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给他倒满了一杯茶,随后用最真挚地语气道,“你继续说。”
高长恭呵呵一笑,觉得和这些孩子们相处真是其乐无穷,道:“墨家大概是要变法了。”
“变法?”阿布眼神一凝,知道这两个字中包含着多大的重量,“长恭哥,你的意思……巨子是想借着王将军之死,掀开一些事情,再把墨家朝堂重新整理一遍?”
“也不是稀奇的事儿了。”高长恭微笑着说道:“王玄微本人一直都是墨家变法的最忠实支持者,这一点,从他在墨家军里不断推行的改制就可见一斑。他那个亦徒亦友的军师孙伯灵,也和他持有同样的看法。”
“但是墨家的问题,并不在于军旅胜负,而在于朝堂之制。制度不改,军旅必定会受朝堂所累,这一次赵宽大败于唐军就是例子。只不过墨家这位巨子一直下不了决心,变法的事情也一拖再拖,始终没有提上议程。”
秦轲若有所思着点头:“大概王玄微的死,给了他些许刺激,所以他这回终于不打算再逃避了,想要奋力一搏了吧?”
高长恭欣慰地看了看两人,对两人的成长都十分满意,看来这一年多的游历没有白费:“既然要变法,自然就需要一批支持变法的骨干大臣,否则变法就是一场空谈。王玄微去世之后,谁能承担这等大任?”
“孙伯灵?”秦轲顺着高长恭的话语说出答案。
“没错,不过一个孙伯灵显然是不够的,不过孙伯灵却是一杆大旗,他的背后代表着的,是支持王玄微、支持变法的一众势力,虽然说相比较如今朝堂已经成势的儒派和法派,这群人依旧显得薄弱。”
“墨家巨子也深刻知道这一点,自然要在这方面做一些筹备。”
“公输胤雪在这次战事之中有功,并且公输家当年与王玄微也算是有些交情,即使她自认自己不属于任何派别,恐怕别人也会把她当成是王玄微派系的人,提拔她做行州郡守,等同于是给王玄微派系加了一股力量。”
“除了她之外,恐怕接下来墨家还会有不少动作,目的就是为了抬高变法派,使之能与儒法两派抗衡。”
尽管秦轲听得有些头疼,但还是对其中脉络有了不少了解,但也正因为这种了解,反而叹息起来:“这样看来,胤雪她没法安安稳稳地做事了。”
朝堂内斗这种事情,他也是亲眼见过的,荆吴一场毁堤淹田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又不知道有多少官员人头落地,那些鲜血至今还时不时地在他睡梦之中徘徊,若是公输胤雪卷了进去,真的还能明哲保身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严肃地站了起来。
“你做什么?”高长恭站起身问道。
“我得去告诉胤雪,这个行州郡守不能当。”秦轲一边说一边就想去拉开门。
“回来!你去管什么用?这件事情早已经成了定局,何况你觉得处在公输胤雪的位置上,她真的有拒绝的权力吗?”高长恭声音严厉,“不要以为那个姓钟的女人玩了一手‘随你选’的把戏,就以为这件事情真的有转圜余地,若我没猜错的话,那卷白色绸带捆绑着的竹简里……应该什么都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