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章 梦魇
七月酷暑,骄阳似火。深夜时分,蜀中大地就如一个天大的火盆,余热难消中,炙烤着窝居盆地间那些生灵。
2025年这个夏天,对于很多西蜀人来说,真的太难过了。三伏天才入中伏,不少人已经高呼受不了,每天都有人因中暑住院。
还有更多人,胸口那团脾气就像个氢气球一样,每日里随着气温升高而不断膨胀。直到某一刻,被人一碰就炸。
7月23日,西蜀都市报有气象新闻称,22日大暑节气,当天西蜀市城区最高气温已达43.5度,创下历史同期新纪录。
7月24日凌晨两点,西蜀市中心城区,20余层楼的报业大厦,有两层楼仍是灯火通明。
西蜀都市报办公区,总编巫白露坐在一间20平米左右的公办室,呆望着几盆长势茂盛的绿植,眼皮不断在打架。
对于一个女人,尤其是还有两个月就要过50岁生日的女人,如此熬夜无疑很是痛苦。
巫白露大半年没值过夜班了,今天市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大会要发布重要新闻。这种时候她亲自出马,也是应有之义。
巫总编今年脾气很不好,她明白这是所谓更年期综合征,日常只在家里发泄,老公跟儿子都是上好的出气筒。到了单位,她就拼命忍着,每天都提醒自己要戒急用忍。
此刻的巫白露,已经像个膨胀到极致的氢气球。
跟巫白露一样,西蜀日报和西蜀都市报的夜班工作人员,此时一个个百无聊奈,都在苦等市委办最后的审定稿。夜班工作区几间办公室里,都是三五人闹哄哄聚在一堆,抽烟喝茶,聊天打屁。
其中很多言语,都落在了刚出去转过一大圈的巫白露耳朵里。
巫白露特想揪出一个家伙来,好生敲打敲打。生出这个念头后,这位巫总编顿时感觉精神头好了许多。
她抓起电话,马上拨了出去。
“白浩,总编让你马上去她办公室。”
西蜀都市报要闻部,半头白发的副主任白浩,手里夹根香烟,半边屁股搁在办公桌上,跟三五个男女同事侃得正嗨皮。同事接过电话后如此通知,白浩也不着急,点燃烟吸了好几口,才一路晃晃悠悠朝巫白露办公室走去。
见白浩直接推门而入,连敲门这般基本礼仪都省了,直接坐上了沙发还翘起二郎腿,办公桌后端坐的巫白露,胸口猛然蹿出一股怒火。
“白浩同志!”
“你是老职工了,在重要岗位一干就是十几年,工作经验丰富,业务能力强,也有大局观。更何况,你一直编辑时政要闻,对宏观发展形势、政策环境都很了解,为何还跟那些小年轻一样,心态如此浮躁呢?”
“最近报社三令五申之下,一些同志工作仍然消极散漫。此风不可长啊,白浩同志。你作为老职工,本应以身作则,主动作为,引导年轻同志树立积极的发展观念。你对报业改革有想法,可以书面整理意见和建议,报送领导参考嘛。在私底下跟同事吊二话,妄议报社的转型布局,这样做很不合适,影响很不好……”
“鉴于最近不正常的工作氛围,社里研究决定,下周一召开一线采编人员作风整顿大会,广泛开展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白浩同志,你的任务,就是整理一份书面总结,代表一线同志发言。要深刻反思大家最近一段时期工作上的作风态度问题,以及消极错误的思想观念……”
这份所谓书面总结,不就是变相的检讨书嘛!白浩心里愤然,起身问道:“总编,这事能不能换个人?我都连熬三个通宵班了,这两天太累。”
“这事组织上已经定了,就不再讨论。周末两天,你必须拿出发言材料,不能低于3000字,要深刻反思和总结,要触及灵魂。就这样吧,你先回去上班。”巫白露面无表情,一阵腹诽不已。
你还想换个人?哼,老娘今天想敲打的就是你这根老油条。
既然反抗无效,白浩也不多说了,起身回到办公室。因为市委办审定稿终于来了,几个同事都钻进照排室忙去了。
白浩独坐工位,一根接一根,连抽了几根烟后,找出纸笔刷刷写下几行字。而后又返回巫白露办公室,敲门进去,递上一张信纸。
“辞职申请?”巫白露扫一眼信纸后,一脸惊愕,“白浩,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累了。”也不等女总编接话,白浩转身就大步走人。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愣了半天,巫白露咬牙切齿蹦出这么一句。她在办公室拼命捂了大半年的氢气球,此刻终于炸了。
凌晨4点过,西蜀市安圣县,天池山东麓一条盘山公路上,一辆SUV开了大灯疾驰,如一把光剑切开了一角黑暗。
“唉,很久没有如此冲动了。你个老巫婆,既然忍无可忍,老子还就不忍了。”
小车里,白浩手掌方向盘,嘴里叼根烟,如此愤懑想道。至于往后又如何生活,走一步算一步,日后再说。
作为已经离过三次婚,一个52岁的资深寡男,在西蜀城里,除了首婚留下的一个女儿,白浩已了无牵挂。女儿白桦17岁了,一直跟白浩前妻生活。其后,白浩另有两次婚姻,都在仅一两年内宣告终结。
这一切,或许都是因为这份夜班工作。在西蜀城里一套70多平米的小房里,第三次离婚后,白浩已独居两三年。
1995年,23岁时白浩辞了公务员,到西蜀日报应聘做记者。其后不久,曾先后辗转蜀都和京都两地,10多年前又回到西蜀,一直混迹于媒体圈。
今晚,也就是2025年7月24日凌晨,白浩整整30年的媒体从业史,在那张辞职申请书上,戛然划上句号。
最后一丝新闻理想,此刻已如一缕香烟随风而散,白浩又回到原点。回到80多公里外,生他养他的天池山,回到山脚一栋民国时代蜀西风格的小木楼。
最近几年,这木楼已无人居住。一年前白浩小发了一笔横财,心血来潮之下,花了20多万找人翻修了木楼,以备偶回乡下闲住之需。
如今,天池山下这栋木楼,倒成了白浩理想的避世之所。
在小院里停车熄火,白浩脱个精光,就着压水井冲了凉,上楼倒床便睡。
睡梦中,白浩头昏脑胀,眼皮沉重,感觉到一个幽灵似的黑影,慢慢逼近床边。
那黑影慢慢变成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最后,化成有两个金色脑袋的龟形怪物,山一般压在白浩胸口,两张大嘴獠牙毕露,一左一右,朝白浩两只眼睛嗅来……
白浩拼命想睁眼,眼皮却似粘了胶水。他想挥手,想踢腿,又感觉浑身如被灌铅,动弹不得。他想大喊,喉咙又似被怪物卡住……
无法睁眼,无法动弹,白浩意识里仍很清醒,他清楚自己正躺在乡下老屋一张木床上。
他知道,那梦魇又来了。记忆中,从小时候开始,每逢夏天,总会在某次午睡时,这梦魇必会降临。